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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昆德拉《不朽》,他站在那里,“无我”,持久而旷远

 新用户5832uSSh 2023-08-01 发布于江苏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

                                    ——《道德经》

    初识米兰.昆德拉,源于梁文道曾经做的一档读书节目《一千零一夜》。梁文道对米兰.昆德拉的盛赞,让我刮目相看。于是乎拿起昆德拉最出名的那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狼吞虎咽地读完,当时只觉得好,却不知如何好,也读不懂字里行间背后所隐藏的哲思。但米兰.昆德拉从此住在我心里,成为我心中的白月光。

    前几天,年届94岁的昆德拉与世长辞。许多公众号都在怀念他,而我也以自己的方式纪念:读他的作品。这本《不朽》正是我对他深切的表达——大的不朽是指一个人在不认识的人心中留下了回忆。而米兰.昆德拉,正是我们文学爱好者不朽的存在。

    在《不朽》这本书中,同时有几个并存的主人公:阿涅丝和妹妹洛拉;歌德和传说中的情人贝蒂娜;保罗和贝尔纳;叙述者和阿弗纳琉斯,还有沉迷于声色犬马的鲁本斯。他们的故事交叉进行,像无数分叉的小径,然而他们始终围绕着“不朽”这个高山,呈现不同的风景。就像加拿大作家弗朗索瓦·里卡尔所言:它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并进性,彼此对照回应,并且彼此平衡,这使它们看起来仿佛是一个体系下的各个部分,相同“事实”中的不同景象,或者说具有相同的意义。

    一切都是从一个手势开始:一位六十五岁的老太太结束游泳课时,回头向教练一笑,做了一个手势,姿态优雅,存在于时间之外。刹那间,她跨越了年龄,展现了永恒之美。

    是的,人人都想不朽,都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属于自己独特的标签和痕迹。但是,方式不同。

    洛拉是属于小的不朽(小的不朽是指一个人在认识他的人心中留下了回忆):装孩子气的为所欲为,装无辜可怜的惹人注意,用猫来宣布自己的权威,用加法原则来培植自我,用佯装自杀来换取姐夫的重视和同情。她把自己的软弱变成一件武器和一种精神上的优势。

    贝蒂娜也是小的不朽:假装孩子气的靠近歌德,借用歌德的名气来彰显自己,用一副道貌岸然的无辜、纯情形象来塑造一个为爱痴狂的痴情标杆。促使她爱歌德的,不是歌德,而是爱上年老诗人的孩子气的贝蒂娜的“迷人形象”。

    她们为所欲为,觉得如果不疯狂放纵,生活都不值得一过。对她们来说,爱情就是天上点燃的火焰,不管对象是是谁。里尔克这样谈论贝蒂娜的爱情:“这爱情不需要回报,它本身包含着召唤和回答,它自己满足自己。”

    贝蒂娜渴望伟大的永存不朽,她说:“我拒绝与现在及其烦恼一同消失,我希望超越我自己,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因为历史是永恒的记忆。”洛拉即使是渴望微小的永存不朽,也抱着相同的希望:超越她自己,超越她穿过的这个不幸的时刻,做点“什么事”来留在所有认识她的人的记忆里。

    大的不朽,应该属于阿涅丝。阿涅丝和洛拉这对姐妹迥然不同。洛拉彰显自我,试图控制他人,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终生为这个“不朽”努力。而阿涅丝试图隐藏自己,选择放弃自己。

    提到阿涅丝,必须引用文中一个特别迷人的观点,也是整本书的思想主旨,那就是关于公路和道路的本质意义:公路本身没有丝毫意义;唯有公路联结的两点才有意义。而道路是对空间表示的敬意。每一段路本身都具有一种含义,催促我们歇歇脚。公路胜利地剥夺了空间的价值,今日,空间不是别的,只是对人的运动的阻碍,只是时间的损失。

    阿涅丝和父亲关系很好,因为他们都属于道路的世界:成为生命旅途的漫步者,有情怀、有温度、理智而冷静,试图隐藏自己。就像罗伯特在《未选择的路》里描述的那样“但我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显得更诱人,更美丽;虽然在这条小路上,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迹。”阿涅丝在和丈夫保罗度过一段公路的历程后,她最终选择了道路的世界——决定安顿在瑞士。文中这段描述很美:“她来到一条小溪旁,躺在草丛中。她久久地躺在那里,觉得自己感到溪流淌过她的身体,带走所有的痛苦和污秽:她的自我。奇异的难以忘怀的时刻:她忘却了她的自我,她失去了她的自我,她摆脱了自我;在那里她感受到了幸福。”是的,就是在“无我”的那一刻,才能真正感受到生命的愉悦。

    最终,就像父亲的死一样,阿涅丝也如愿以偿:带着微笑,消失于大地。

    合上书,阿涅丝那种拒绝的手势依然浮现在脑海中:它表达了一种拒绝,拒绝自己的形象,拒绝穿越自己的界限,更表达了一种自我消失的欲望。

    弗朗索瓦·里卡尔在文末写的《阿涅丝必死》里说的特别好:与用“加法”努力培植自我特性的洛拉正相反,阿涅丝用的是抛弃的方式,使她的自我越来越稀薄,减掉身上以定义她的名义使她看上去像所有人一样的东西。“不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脱离他们,就是将自己减到最少:不再有名字,也没有脸,没有任何手势,不再从自己的形象中认出自己。

    阿涅丝特别像米兰.昆德拉自己,他平生很少谈论自己的私生活,因为他避免成为海明威:海明威死后,人们谈论他私生活的兴趣更甚于他的作品。他也不希望成为歌德:歌德用社会的目光规范自己,选择了中庸之道,选择了自己形象的不朽。昆德拉说自己绝不做政治的附庸,也不做道德的代言人,而是代表上帝的笑声。他只谈论写作,因为:“天空有一扇看不见的天窗,只有最智慧的小说家,才能通过这扇窗,看到上帝的面孔。”他沉迷于智慧,他把所有对生命的哲思都溶于小说的人物之中。


​    确实,读完小说,我陷入深深的思索和巨大的虚无:在人世间历经千疮百孔后,又有多少人想隐藏自己?是因为他们看透了生活的真相了吗?是他们找到了生命的本质了吗?陶渊明选择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隐士生活;苏轼年老时的愿望就是“泯然于众人”;木心出狱后,毅然决然地辞去了名利场上的职务,姿态优雅地只身奔赴艺术;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在《树上的男爵》里也寄托这一梦想,与尘世保持距离,在树上完成自我……

    也许,人生正如博尔赫斯所言:“它们已在岁月的河流中消失;你只是目录里的一个条目。”我们这个条目,日复一日的做着毫无意义的事情,如西西弗斯推石头一般。出生和死亡就是公路的起点和终点,我们始终在这条路上匆匆忙忙,目的和效率将我们的内心占据。一切,似乎有点绝望。

    然而,这绝不是米兰.昆德拉想传递给我们的智慧。恰恰相反,正因为在《不朽》这本书里我们认清了“不朽”这个上帝的面孔,才会摆脱如洛拉“小不朽”的那种证明自我的桎梏,选择常常在道路上停留,给生命应有的敬意,看看生命的灵动,感受生命的温度,解掉“自我”之外的行囊,轻松、简单、自由、安宁。

    米兰.昆德拉已去,他的小说站成永恒的姿势,眼神空无一物,静静地说:“然而存在,存在就是幸福。存在:变成喷泉,在石头的承水盘中,如热雨一般倾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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