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当然不是诺兰最疯狂的电影

作者：Michael Koresky

译者：Issac

校对：易二三

来源：Reverse Shot

（2023年7月26日）

1966年，西奥多·阿多诺在《否定辩证法》中写道：「没有从野蛮到人性的普遍历史，但有从弹弓到兆吨炸弹的普遍历史。」这句话听上去可能很熟悉（尽管有时「人性」会被翻译成「人道主义」，以便理解），不过很少人会引用其后文：「它以有组织的人类对另一群有组织的人类构成的全面威胁告终，以不连续的缩影告终。」

换句话说，不管我们用什么线性结构，我们都会走向混乱；在重新审视黑格尔的「世界精神」哲学时，阿多诺根本就否认了连贯的「普遍历史」的可能性。

我引用阿多诺的话并不是因为这位德国哲学家经常被拿来讨论大众文化与人类恐怖之间的关系，而是因为我对「不连续性」这个词在历史和电影中的关系感到好奇。我们对现代世界的体验越来越被「缺乏连贯性」所定义，然而，古典好莱坞的语法一直致力于将事物按照线性顺序排列，以尝试理解这些事物——即创造一个宏大而有因果关系的叙事，其中A导致B，出生导致死亡，教育带来知识，弹弓走向兆瓦级核弹。

尽管《奥本海默》采用了传统的历史叙事方式，但叙事的时空跨度不连贯，交错于不同的时间框架之间。尽管它只有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人类的毁灭——但其传记式的结构赋予它一种内在的结构性，这种结构性却不断受到挑战。

《奥本海默》

如果这部声势浩大而且令人耳目一新的严肃电影《奥本海默》让人着迷，那也许并不是因为它是克里斯托弗·诺兰的代表作，而是因为它是一个案例研究，它展示了制片厂电影制作体系在表现邪恶的巨大规模时仍然不够精确和高效，因为它过于执着于特定的美学和叙事技巧，这些技巧被用于最大程度地影响观众。

谈到他的新电影可能对观众产生的影响，诺兰在接受《连线》杂志采访时说：「我觉得很多人都听说过奥本海默这个名字，知道他与原子弹有关，还知道他与美国历史有一些复杂的关系。但是这些了解并不具体。对我来说，这样的观众是最理想的观众。那些对历史知之甚少的观众将会得到最震撼人心的体验，因为这是一个惊险刺激的故事。」换句话说，他更喜欢那些对历史知识的了解有限的观众，这样他可以更好地用感官震撼来打动他们。这种想法虽然令人不安，但也揭示了主流历史叙事电影制作中再教育和娱乐混合的奇怪状态。

《奥本海默》充分调动了基里安·墨菲蓝色、充满忧虑的大眼睛和路德维格·戈兰松震撼人心的配乐，试图展示一个人如何部分地促成了现代人类意识的形成，即自20世纪中期以来，当核灾难的焦虑开始在每个家庭中显现时，我们对死亡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奥本海默》本身的定位就既不是商业大片（好莱坞喜欢的高潮爆炸发生在中间，其余部分则是心理余波），也不是传统的「伟人传记」电影。它既推翻了这两种类型的俗套，又借鉴了它们，因此成为一种奇特的体验：令人印象深刻、激动人心，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技术大师所创作的作品，以一种过于优雅的形式和感觉，唤醒了作为其核心人物的那遥远、手舞足蹈的天才。

这部令人不安、变幻莫测的电影高效地带领观众穿越了一系列爆炸性的情节，让观众不会感到无聊，即使我们感到疲倦。电影的前三分之一是最为精彩的部分，它以超高速的方式描绘了J·罗伯特·奥本海默从剑桥大学学生时代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职员工期间的崛起，为观众提供了量子力学和核物理学的教程，并时不时展示亚原子和化学反应的近距离镜头。

这些镜头似乎唤起了主人公大脑的兴奋状态，但也让人想起《生命之树》中那些宇宙化学实验的效果。不同于马力克的电影，诺兰着眼于地球毁灭的可能性或必然性。这些突然的与心理科学相关的闪回，虽然不能称为潜意识的（它们通常伴随着耳鼓的震动），但至少给电影带来了隐藏的深层次的内涵和意义。

诺兰采用了闪回结构，把故事分成了三个不同的时间段。虽然这样做使得故事的目的逐渐变得清晰，但也导致戏剧性的效果逐渐减弱。在第一个主要情节中，我们跟随奥本海默踏上从科学理论向实践的惊险之旅。

他受聘于美国政府，与陆军将军莱斯利·格罗夫斯（由马特·达蒙饰演）一起负责曼哈顿计划的秘密武器实验室。这最终导致原子弹在洛斯阿拉莫斯进行测试，以及在广岛进行了悲惨的部署。

穿插于这个故事线中的是1954年奥本海默受到美国原子能委员会的前高层路易斯·斯特劳斯（由小罗伯特·唐尼饰演）策划的闭门审问的片段。斯特劳斯试图通过这种方式，专业地诋毁奥本海默并撤销他的安全许可证，因为政府试图推进更强大的氢弹的开发，而奥本海默对此持反对意见。同时，诺兰还展示了黑白的场景，来自于1959年美国参议院的听证会，这场听证会是为政治候选人斯特劳斯的商务部长确认程序而举行的。然而，斯特劳斯因其之前对待奥本海默的方式受到指责，这种指责威胁到了这场确认会。这两人之间存在着可追溯至40年代的个人仇恨。

通过这种三角形式的叙事，电影确保了它不仅仅是一个模糊的形象，而是在公共场所建立多个敌对人际关系戏剧的场景。毕竟，如果没有麦克风或陈述台来增强它，电影中哪里会有戏剧性呢？电影的最后部分，政治方面的羞辱威胁占据了很多的时间。这符合好莱坞传统。它也使奥本海默有效地重新被塑造成了一个受害者，一个被大系统迫害的小人物。

通过将斯特劳斯的戏剧放在他的叙事中心，诺兰创造了一个狡猾的反派，使奥本海默更加令人同情。这样做虽然有些矛盾和妥协，但在这部电影中，明显更关注人类面临的存在威胁，而不是一个人的社会性剥夺旅程。

尽管诺兰的不间断叙事机制声势浩大，但是墨菲的反直觉却有益于赋予奥本海默本人更有力、实在的形象。虽然许多演员围绕着他——最令人难忘的是艾米莉·布朗特和弗洛伦丝·皮尤，分别扮演他酗酒的妻子基蒂和颇有问题的激进左翼情妇珍——但是消瘦、内向的墨菲无疑是镜头最吸引人的主体，体现了电影中学术和血肉之躯之间的潜在意志斗争。

诺兰将我们紧密地与主角的经历联系在一起，以至于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场景，被简单地作为一则毫无感情的广播新闻，从奥本海默的家中传来。诺兰似乎更关注主人公所承受的抽象罪行，这在一个主观的场景中表现得尤为尴尬：奥本海默在广岛爆炸后面对一群挥舞国旗的爱国者发表演讲时，陷入了失败的热烈讴歌中。他幻想人群扭曲丑陋，张着嘴巴，皮肤剥落——这些丑陋的美国人既是罪犯，也是受害者。

至少对于我来说，概念上的克制和震撼效果的混合，让我感到有些不安。在前两个小时中，《奥本海默》呈现出诺兰的宏大风格，描绘了一个正在自由落体的世界。即使他的动作片或新黑色电影也关注我们周围环境的基因重组以及留下来理解它的人类。毕竟，他最有力的画面来自于《盗梦空间》，是城市实际上在自己内部崩溃折叠。

诺兰的电影通常关注这个世界背后或下面的世界，但与H·P·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不同，在诺兰的电影中没有无法言说的原始生物等待着驱使我们发狂，也不像《黑客帝国》系列电影那样，我们没有被智能机器秘密监禁和控制。

在诺兰的电影中，这个「他者世界」由我们自己的意识所决定，它可以创造心理监狱（《记忆碎片》），或者如果得到了适当的掌握，可以成为梦幻意识的狂喜解放（《盗梦空间》）。最后，诺兰似乎在暗示奥本海默凝视着荡漾的水波，眼睛湿润，也许他也被困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

关于好莱坞的叙事电影的代表性边界的讨论——它迫使我们认同角色、他们的处境和道德的暧昧——通常是在描绘种族灭绝和战争时引起的，在西方，通常是关于大屠杀的电影。已故学者和文学评论家杰弗里·H·哈特曼在其1995年的论文《电影动物》中批评《辛德勒的名单》时，写道：「这部电影的节奏仍然像一部动作电影，除了增加悬念之外，不容许任何偏离：它从镜头到镜头，从场景到场景，带着偶尔的机械故障，象征着人类情感重新进入序列的机会。」

这不禁令人想知道哈特曼对《奥本海默》会做出什么评价，这部电影完全是「咔哒」声，它通过强烈的技巧来应对自己承担的历史负担：轰鸣的音乐、时间跳跃的剪辑、不和谐的刺耳的声音。

如果《辛德勒的名单》因为是好莱坞关于大屠杀的电影被赞美和抨击，被认为是精密的机器，但偶尔会有机械故障，那么《奥本海默》就是一个更完美的引擎，没有故障的可能性。它像诺兰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所有作品一样，呼啸着前进，震撼观众。

《奥本海默》的主题可能是诺兰职业生涯中最适合使用这种强度的，但它是否能够达到他所明确的旨意，即震慑和教育观众，或许最好留给未来的历史学家来评判，如果他们存在的话。

在看完《奥本海默》并思考之后，我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另一部2023年的电影，因为它以类似的方式将邪恶既表现为壮观又表现为平凡。这部电影是乔纳森·格雷泽执导的《利益区域》，获得了戛纳电影节的奖项，预计将于今年晚些时候上映。

电影以奥斯威辛集中营指挥官的视角为基础，展现了他在集中营墙外与妻子和孩子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同时也描绘了德国大屠杀的场景，观众从中可以感受到一种「特权式」的视角。虽然格雷泽保持了一个令人钦佩的、严谨的构思，将戏剧保持在平淡的家庭和令人作呕的职业生活中，但在形式上也有一些华丽的片段，比如长时间的黑屏和间歇性使用麦卡·利维的哀嚎配乐——对无法言说的事情的评论。

《利益区域》

《奥本海默》以好莱坞的方式呈现了人类所做之事的可怕与平凡背后的密切关系。电影一方面展示了历史事件的故事，描绘了一个人的科学理论对其他人所造成的破坏；另一方面，还描绘了其更为可怕的推测，也就是我们已经加速了自己的毁灭，这一点则被呈现在了无形的领域中，通过戈兰松激烈的音乐、詹妮弗·拉梅有力的剪辑和墨菲曾经不可动摇的外表逐渐被削弱来呈现。

虽然《奥本海默》显得沉重，但它也是好莱坞电影中罕见的让人感到懊悔的电影之一。这部影片可能不是诺兰承诺的「最疯狂的观影体验」，但诺兰依旧找到了某种方式来呈现这种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