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沂市报》2023-08-01 阅读数:39 ◎苏 修 船夫不停地吆喝着让大家往里面挤一挤,还不时地用手臂推一下走得慢的人,他高亢又略带嘶哑的声音像这个大湖的主人。这么小的木船在水面上摇摇晃晃,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一点安全感也没有。我怯怯地拽住姐姐的大褂襟,跟在她身后一点一点往前挪。 父亲在前面,他和姐姐用木棍抬着一个猪头——这是姥爷最喜欢吃的。猪头倒挂在木棍上,有节奏地颤动,嘴唇还愚蠢而骄傲地噘着,昔日的两只大眼睛已经紧闭。我像被生洋葱熏了一样,眼里瞬间涌出泪水。陪伴我一年的一只猪,现在只剩下一个猪头。 年关了,家里把养了整整一年的一头猪宰了,一部分猪肉卖给了村里的邻居们,一部分被父亲拿去集市上交换了火柴、肥皂一类的生活用品,母亲心细留着极少的一部分精肉说给孩子们吃,一年到头的,孩子们需要营养,也正好解解馋。猪头自然被当做年礼送去给姥爷。 去姥爷家要到湖对岸的古镇窑湾。 从家里步行到湖边,父女仨走了足足半天时间,累了就停下歇歇,然后继续走。姐姐和父亲杠着猪头,我和小花紧跟其后。小花是我们家养的一只狗。 小花三岁零两个月了,平时它就是我们家的一员。宰猪那个早上,小花坐立不安,汪汪地乱叫,并且躲得远远的,像担心自己被宰一样,一整天都不吃东西。我几次安慰它,摸摸它头,却明显感觉它眼神中的不信任。平时我们形影不离。有时候我和小姊妹们去田地里挖猪草兔草,它也跟着我们跑。我放学回家,它听见动静就扑向我,小尾巴一摇一摆的,用脑袋蹭我的鞋和裤脚,用舌头舔,汪汪地欢叫着,亲热得不得了。我伸出手它立马竖起前蹄——小花居然跟我一样高了。那模样像极了大笨熊。夜里,它则像我们家的守护神。 我们家院子西南角有一棵苦楝树,粗壮但低矮,有一根斜着的枝叉特别显眼,它低垂着臂膀,头却是高高的仰向天空,像一个在苦难生活中挣扎的人。这根树枝就是我家十二只土鸡的安身之处。说来这些土鸡真怪,好好的鸡窝不住,偏偏要跳到树杈上蹲着。母亲准备好的鸡窝就成了小花的住处,这是典型的鸠占鹊巢。但小花也无意中保护了这些土鸡。 冬季的村子是安静的。暂时闲下来的人们都在为下一个季节的播种打算着,而漆黑的夜晚也是小偷小摸们最好的掩护色,躲在树杈上的这些土鸡便成了他们的首选目标。 夜里我时常被一阵急促的狗叫声惊醒,迷迷糊糊感觉堂屋里有父母的说话声,我困得像头猪,嗯哼嗯哼地骂了一声小花,翻一个身,又睡着了。 第二天才知道是小花保护了那些土鸡。母亲说她听见狗叫声和平时不一样,就和父亲披衣下床查看,打开木门发现一个黑影噌地窜上土矮墙,咕咚一声跌到墙外去了。小花对着黑影逃离的方向,呲牙咧嘴吠个不停。借着清冷的夜色,父母这才发现在那颗苦楝树下居然有一只蛇皮袋,肯定是黑影来不及带走而落下的。树上的土鸡受了惊吓正叽叽咕咕,做了好事的小花却又回窝里去了。 “必须奖励小花,小花是我们家的大功臣!”我偷偷掰了半个玉米煎饼塞给它。 小花是一只母狗,曾经离家出走。它不在家的那段日子,我就像一个被掏去了五腑六脏的躯体,空空洞洞。我不懂它的离开和归来。 冬季的河岸边是潮湿冰冷的。靠近水源的地面,一直是结冰的状态,太阳强烈的正午时分,结冰的地面会被阳光融化,一点点变得潮湿,踩在上面会沾上满满一鞋底的泥,很滑。 船夫催促着大家快点快点,他抬抬头看看正午的阳光,嘟囔着说大家如果不耽误时间的话他可以多摆几趟船。一个人一角钱,一船人就好多钱。我心里嘀咕着想。挤上渡船,我的新花布鞋已脏得不成样子。晕水的我紧紧地抓住姐姐不敢松手。姐姐一边顾忌猪头,一边安慰我。父亲则在前面为我们挤地方。 最后一个人上船之后,船夫健步跳上船,拿起撑杆向岸边点了一下,船就像箭一般向湖中驶去。 父亲让我们蹲下来,说会舒服和安全一点。大家都不再说话,只有寒风在耳边呼啸,水面上有零星的冰块冲击着渡船。我们随波逐流。 小花,小花呢?我这才回过神来,急忙问姐姐和父亲。他们也才注意到小花不在。我着急大声喊着:“小花,小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岸已经在看不见的远方。 我哭着央求船夫回去,我要小花。船夫没有理睬我。父亲看看我,又看看整船的人,沉郁地说,二丫你坐好。 只有一位婶子理了理我的羊角辫说:“小丫丫不用担心的,猫记一千狗记八百呢。” 我不懂。我只知道渡船到了湖心,风浪大起来的时候,有人开始呕吐,但没有人说话。整船的人都沉默如一只猪头。 对岸,就要到古镇窑湾了。而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花和我的童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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