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婷喊我“老金”。一个“老”字，初听之下，极为尖锐锋利，给人时光轰然决堤，倏忽已至眼前的错愕。
几年前，听人在父亲的姓氏前冠以“老”字，我听着突兀，其时父亲不过五十有余。现在“老”字，好像狗嗅猎物一般，也悄然盯上了我。而“小”字，早不知何时遁去了何处。可见，岁月忽已晚，不仅仅是一句感叹。
晚上做饭，阿渡在一旁为我读汪曾祺笔下的金岳霖。沈从文喊金岳霖为“老金”。沈从文，是我特别敬爱欣赏的文人作家。听沈从文如此唤他，“老金”的韵味好像突然浓厚得入心入肺。其实，汪曾祺写金岳霖的文字，我在很多年前就读过，然而，“老金”的称呼以及感触好像今日才入心。始觉，文字里的人、事，乃至文字本身，都是有灵魂的，在一遍遍的温习唤醒中，它们自会慢慢苏醒，浸润进我们的灵魂生命，与之共生。
老金，一生致力于逻辑学。在我的感觉里，逻辑重推理，很抽象，一般人会觉得飘忽虚无，尤其是学到最后，完全是符号之间的论辩。但，老金觉得“好玩”。
不禁想起，“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中所呈现的知识分子的闲散和从容。“老金”沉迷于逻辑学，大概类于此。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悠悠然，不知老之将至。这是做学问的大境界。
东晋顾恺之，以“三绝”（才绝，画绝，痴绝）名世，如果说，顾恺之有生于乱世，以“痴”避世的嫌疑，而老金，则完全一派天真。他是个单身汉，家养一斗鸡，鸡硕大如鹏。吃饭时，他与鸡同桌而餐。想一想，两者相安无事，彼此同乐的画面，是不是品味很不俗？
他还爱跟小孩子玩，玩什么呢？玩比大小的游戏。他常从集市上或各处搜集大梨、大苹果，大石榴……并鼓励孩子们也去搜集，两队人马一相逢，他率先排出这些“大物”，透过历史的烟云，我可想见，他全身的每个细胞荡漾出的神气和欢快，比输了，“大物”送给孩子，他再买，再比；赢了，自然，像小孩子一样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保留率性童真的金岳霖，是个一米八几的壮汉，不能不让人莞尔。
老金，一直患有眼疾。晚年，深居简出，生活已多有不便，毛主席建议他去体验生活，和群众接触接触。他觉得言之有理。于是，雇佣了一个蹬三轮的，约定好，坐着三轮骑行于人群深处。老金眼神已很不好，他坐着三轮车，伸长脑袋，左顾右盼东张西望间，从王府井闹市中，穿行而过的身影，绝对是一道风景。
木心说，一生很短，一辈子，只够爱一个人。老金，对林徽因的爱，是纤毫无尘，一生一人。他，一生，与林徽因梁思成夫妇都是肝胆相照的好友，且一生逐之，傍邻而居。爱屋及乌，尽心守望相助。斯心之纯良，冰心在玉壶。
我更愿意称林徽因为建筑师，称她为诗人、作家，难免轻浮了她，她真是才情卓绝的奇女子。真正了解她的人，必有一个金岳霖。林徽因去世，金岳霖挥笔写下，“一身诗意千寻瀑 万古人间四月天”。林徽因的真、善、美，虽不自言，然，尽在字里行间。
后，斯人远去。一日，“老金”将一众好友招至一处饭馆，来人多莫名其妙，不知老金又发何痴。待众人到齐，老金，才淡淡地说，“今天是徽因的生日。”他所邀之人，皆是他和徽因生前共同的好友。其痴情若此。
……
当然，“老金”的动人处，远不止于此，我今天所说的，也多是拾汪老的牙慧。然而，即便冒大不韪，我亦乐此不彼无怨无悔。在当今世界，如此“痴呆”之人何其可爱，何其令人神往！
庆幸自己也曾被称为“老金”，有幸沾得一点虚荣，得了一点膨胀，不知多少年后，自己是否也具有有“老金”的万分之一的痴傻癫狂。
——2020年5月2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