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高二时，读初三的妹妹送了两本书——《马燕日记》《那小子真帅》——给我。至今，我还记得马燕的长相、她日记的内容，后一本的内容我已完全忘却，当时只觉得书名起得好——隐隐的青春萌动，掩饰不住的欣赏窃喜，小俏皮……
我们97班就有这样的一个“小子”。
“来，这个小男生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哈哈哈——老师，她是女生。”
彭文倩，曾无数次在老师的错愕，同学们七嘴八舌的欢笑声里，尴尬着，讪讪笑着站起来。
认识阿渡之前，我也像她这样，短发，不喜女生装扮，喜着暗色、宽大的衣服……看似大大咧咧乐观不羁，其实内心细腻敏感。
家里女孩多，她是中间的那个。上有两个姐姐，下有家人久经期盼才得的弟弟，从长久的被忽略与天性的倔强里，生长出来的坚强、上进、理解、宽容、责任、担当，以及自知之明的理性、对爱细腻的感知，投射在她的文字、言行中，每每让我心疼、动容。
因她的出现，我读书时的光阴故事纷纷扬扬地一再呈现。我在每个孩子身上总能或多或少看到自己的影子，于是，觉出时光好像从来永恒。
她是与众不同的那个，然而，也极为普通，像蒙着灰尘的珍珠。
岁月的风，不停地吹拂，她的光亮一一惊艳在老师、同学的发现里。
她，担任着政治课代表、生物课代表、数学课代表。政治老师负责上课，点拨难题，文倩几乎负责讲整本基础训练，有时，身为音乐老师的政治老师因为指导排练节目或其他原因请假，担心同学们的政治课被耽误，她自己勉为其难、挺而操刀上阵给大家上课。作为一个学生，她上课的水平可能的确很有限，然而，她的责任和担当却天生带着母性的光泽。
越来越大胆、自信，无论坐在哪儿，只要上课，她大多站起来，不管不顾地投入与老师的激烈火热互动中。尤其是去年她的父亲意外去世之后，她更加明白，只有独立、聪明、能力，才是她唯一能安身立命于世的资本。她爱学习，会学习，成绩也异常优秀。
对班级出现的问题，对同学的批评，她多直言不讳。她说冰彬“少理解，多死学”，说小玲，“矫情！只说不做。”说班里偷懒厌学的男生，“散漫、幼稚、无知”……每一句，无不是出于恨铁不成钢的担忧和善良的提醒。
“老师，你不要过多地将心思花到我们身上，终有一天，我们会毕业——各奔东西，可能大家现在说“爱你，离不开你，以后会来看你”，但，这个世界上，真正记得老师的人能有几个呢？老师，请你多照顾你自己的身体和你的家庭，这些于你才是最重要的！”
熊科宇趴过来看了一眼，点点头很郑重地说，“彭文倩前面说了那么多的废话，就最后一句是大实话。老师，你要记住啦！”
学完《壶口瀑布》，我让学生背第四段，担心学生有畏难情绪，我打算和他们一起背，背三、四段，而且我要先背给他们听。彭文倩看我课下坐在座位上不管不顾不停歇地背，以吊儿郎当的态度嘲讽：“老师，背这些有什么用，又不会考。”
“学习——难道仅仅是为了应付考试么？！肯定是为了能更好品味生活啊！”
她撇撇嘴不置可否，算是认同了。
我相信，所有的文字都会和生活重逢，因为，文字本来就是从生活里开出的花。
很多文字、语段，读书时品不出它的好，上了年纪才逐渐发现它发出的光。这是岁月的馈赠，也是人世的遗憾。
我往往一面惊叹于作者的才情，惭愧自己是绝无可能写出的，一面又舍不得就此放下，于是和同学们一起读一起背。我希望他们在记忆力最好的年纪里，能多读些书，多储备些璞玉之器，总有一天，文字与生活灵光通会之际，他们自会感谢当初的自己。
“错一处，随便你们罚！你们也一样。”我下赌注。
“老师，你篡改了好几处。罚抄！罚抄！十遍……”我才刚如释重负背完，学生就叽叽喳喳地满堂起哄。
好吧，愿赌服输。午睡时，同学们在睡觉，我悄悄地抄，文倩一直不睡，也在抄。趴在桌子上抄，趴在凳子上抄，弯着腰抄，扑在桌面上抄……
我抄了两遍，一千多个字，手已累得痉挛得有些不听使唤，笔下的字也开始群魔乱舞起来。想起有些家长将自家孩子的字越写越差，归结为被老师罚写太多。以前觉得这原因很荒谬，也曾劝学生既然抄，就抄得工整点才好，权当练字……实践出真知。生活的阅历证明，我们的认知和我们的身体一样扁平。
文倩一直在抄，时间一分一秒在溜。眼看一个小时要过完了，不知她的手疼不疼，她累不累，困不困。
我很纳闷，聪明如她，明明二三十分钟就能背会的内容，她为何非要花几个半小时去抄！不知她怎样想的。想起她对背本课的反感，不忍批评她。决定随她。
离午休结束还有半个小时，我实在撑不下去了，颈椎开始胀疼僵硬，浑身困倦乏力，我决定——回寝室吃药休息，况且，我知道，如果我不走，好强执着如她肯定会一直不休息，一直抄。我的缴械投降，或许能让她休息一会。
午睡醒来，我留在寝室批改试卷。
“老师，你抄了几遍了，你抄完了没？”再次一进教室，文倩就调侃着问我。
“还没有。”我觉得不好意思，然而，下意识地狡辩——“不过，我已经背得很熟了！”
“qie——老师你又狡辩，我的已经抄完了，给你，十遍！最后一遍是我们组的他们三个帮你抄的！”
我一听觉得不对劲，怎么是“帮我抄”？
“你第四段背完了么？”
“早就背完了！”
“那你抄什么？”
“陪你抄，给你抄啊！”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
生地会考当前，时间于她这么宝贵，她竟然这么傻！
想起“爱”的定义——不怕麻烦，有时间！我品味着这句话，想着她的言行，不再言语。
刚分班时，她对我，我97班很有抵触，对之前的同学、班主任念念不忘。有几次我去办公室，恰好撞见她和另一同学正跟他们之前的班主任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说笑着什么，看见我，话闸突然关住，然而，表情、笑容一时还来不及收拢归位，就那样尴尬着惊讶着讪讪地凝固了，再偷瞄我一眼，低下头，整个人瞬间蔫了。我懂，过渡期的他们更念旧。觉出自己出现的不合时宜，我装作没看见，随手拿个东西，匆匆离去。
现在，她和我在日记里、日记外好像有一辈子都说不完的话，心情、秘密、成绩、八卦、班风、人情世故……
不禁感叹，时光的力量，如此浩荡。
昨晚生地模拟，她略带遗憾地跟我说，“冰彬生物才考78分——罗湘铃才八十——”
估计有点难，也猜测着她考得应该还不错，顺着她的意思问她，“你的上九十了没？”
“才95！”又谦虚又自豪。
我不觉笑了。
“这小子！鬼！”
“老师，我们在教室里睡觉吧，极舒服！”晚自习下学，赶了几次都不走的文倩提议。
“好啊好啊！我们可以自由吹风，看星空月亮，并几张桌子躺着说说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我抢着憧憬，下一刻就醒悟过来，学校怎么会同意，除非我们偷偷干……
——7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