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惠永臣 惠永臣,男,1970年9月出生,甘肃镇原人,中国作协会员,甘肃“诗歌八骏” 成员。先后有1000多篇(首)诗歌、散文、小说发表于《诗刊》《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中国校园文学》《飞天》《星星诗刊》等多家刊物,出版诗集《时光里的阴影》《春风引》,先后获第五届、第六届“黄河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大地是铺展开来的唐卡 朗读者:凌川,新华网“有声广角”栏目主播,本栏目音频由品读有声工作室制作。 大地是铺展开来的唐卡(组诗节选) 山坡上 ✦ ✦ ✦ 山坡上,那么多的牛羊低头吃草 那么多的石头 都放弃了言说,它们却都是见证者: 草木绿了又黄 黄了又绿;牛羊一批批长大 又一批批被运到山外 牧人从来舍不得让皮鞭 打在牛羊的身上 挤奶的女人,从来都会给羔犊子 留一口奶水 当你站在山坡上 甚至站在它们中间 你就会感动的流泪 ——它们一抬头 世界就会马上温柔起来 寺 ✦ ✦ ✦ 格桑花开败了 来年会接着开 塔顶上蹲居的乌鸫 飞走了还会飞回来 而溪水一旦流走 就不回来了 默诵祷告的那些人 各自有各自的盘算 而夕光一旦挂在金顶 一天最美好的时光 就会到来 钟声清脆悠扬 值得静下心来阅读 而内心的秘密 只有在佛像跟前才能说出 人间呀,有许多美好的愿望 需要实现 明天呀,转经筒 照样还会转起来 离开了寺院 哪一天会再来 谁也说不清 草原之暮 ✦ ✦ ✦ 风从草尖上滑过 草动了动身子,回到了原来 像见过世面的人,对什么都那么坦然 身边的石头 都背负着红色的字符 像心知天下的老者 一动不动 雪峰却总在远方 我们一时难以抵达 但在夕照里,它们却有着神佛般的 庄重与沉稳 我们站在草地上 接受着风吹和夕光一天中最后的恩赐 抵达我们生活的 是帐篷里升起的炊烟 是归栏的牛群 是云端的马匹和星空里隐约的灯盏 “天下总在一个拳头大的心里” 同行的诗人 在加重的暮色里,抚着一块石头 喃喃自语 像在抚摸人间 西行 ✦ ✦ ✦ 途中,遇到什么 什么就是神灵 拉萨在远方 布达拉宫在高处 一路上,总会遇到风尘仆仆的人 把自己低下去 再低下去—— 他们心中的远方是拉萨 圣殿是布达拉 雪山静穆 披着金光 湖水湛蓝 映着日月 蓝天是最圣洁的经卷 大地是铺展开来的唐卡 一个内心受伤的人 有一种不竭的力 催促着他持续前行 一路向西 一天天的靠向人间的温暖 草原冬晨 ✦ ✦ ✦ 一丛草在冰凌的包裹中 挺直了身子 晨光中挤完最后一桶奶的腰身 站起来的时候 草地不再沉寂—— 半坡上的路 像鞭痕。肉身上的重轭 不可卸下;送到嘴边的枯草 趟过的冰河 都在沉吟 北方的早晨 光线由远及近 照见了帐篷温暖的一日 草垛上的草 与坡地上的草 都是让牧人一冬天安心的草 生铁般的牛粪饼 遇火,化作蓝色的烟缕 遇风雪,成为一堵墙 矗立于眼前 让一个内陆人久久不肯离去 一朵雪花里流出河流(组诗节选) 雨后,我隔窗而望 ✦ ✦ ✦ 雨停了。光秃秃的山顶上站着一个人 我只是隔窗而望—— 树木静止 一汪水里,停着谁的影子? 几只鸟雀 在戏水,在陶醉着自己乖巧的影子 一只蝴蝶 停在窗台上,湿漉漉的翅膀 驮着湿漉漉的心事 我无事可做 我的耐心是持久地 我看见山顶上的那人,来回走动 唱花儿的是他? 古老的调调里,春水荡漾 使我想起了爱情 和所受的伤 歌声里的恓惶我有 我的恓惶,他估计没有 他只是扯着嗓子,把曾经的爱情 唱了一遍 又一遍 而我,立在窗前,无聊的是时间 是雨后周围的静寂 是老泪纵横 “爱情敲门。”我的热身子* 需要等待多久? *单永珍诗句。 担心 ✦ ✦ ✦ 前行的路上,你遇到什么 什么就是神赐的 满天的星斗 一座湖也盛不下 满地的石头 多过头顶的星斗 但我担心的是:一下午在半空里 斜飞的雀子 这一刻,该栖何处 我抱膝望着夜空,没有一丝声息 我的帐篷低矮 我的饭菜粗陋 我的爱呢? 伴我飞了一个下午的雀子 在藏地的冷夜 有没有和我一样的 遮身之地? 霜落下的时候 大地是不会宽容每个事物的 愕然 ✦ ✦ ✦ 没有风。草也动 动的草叶下,一片江山潮湿的梦 被虫蚁噬咬 牛羊混杂,各吃各的草 而牧人安详 躺在背阴处 一顶毡帽盖住脸面 伸展着四肢 像一座放松了警惕的黑牦牛 光阴一寸一寸的移动 而跑起来的黑公牛 晃动的身姿 闪电的步伐 从坡顶冲下,鲁莽的力量 让失控的草皮,有一块落在了他的身旁 他依然未动 一个安然睡着的人 一头骚动不安的公牛 草原一个欢愉的下午 背负行囊的人,与一枚落日对望 愕然于半山坡 秋晨 ✦ ✦ ✦ 窗外不时传来人声 但我的局限在于视野 我看不见他们 秋雨连绵了几天,仍没有停 窗外的树木 也停住了摆动。他们是一群什么人? 雨天里还在忙着什么? 窗外曾经是一片平房 现在是一片工地 积水在坑洼处,有好多只鸟雀在撩水 我的注视是长久的 突然,一个穿着破烂工服的人 手里拎着一把铁锨 匆匆自窗外经过 惊飞的鸟雀 像哗哗的雨水 这是在一个无聊的早晨 一本书 我仅仅翻了几页 历程 ✦ ✦ ✦ 我说寂寞 莫过于那座雪峰 阳光碎金般洒在上面 却不见一个人 更寂寞的,算是这块巨石了 它脸色黑青 冷风吹过来 冰雪落下来 独自抵挡着八百里的孤独 地老天荒的雪地里 一个人,渺小如蚁 一个人走上十天半月,也不能 穿过一场风 一朵雪花里流出的一条河 和一片荒芜里窜出的一条路 没有两样 都是经过了无人可知的历程 本期点评1: 符 力 不胜枚举的西部自然与人文意象在惠永臣的诗里汇聚,形成一个令人无限神往的洋溢着烟火气息又超脱尘埃的人间:草原、白云、马群、老鹰、羚羊、湖水、星群、青稞、灯盏、炊烟、奶茶、帐篷、牧场、藏獒、牦牛、猎枪、金顶、钟声、经筒、寺院、唐卡、雪山、雪水、玛尼堆、风马旗、格桑花、油菜花、青稞酒、草叶上的风、草尖上的露珠、挤奶的女人、半夜的狗吠、塔顶上蹲居的乌鸫、阳光碎金般洒在雪峰上……遇到这样的诗篇,没去过西部的读者难免心神出离沉重的肉身,飞向远方。这就是异域风物对人的吸引,也是陌生世界对心灵发出的召唤。可见,这是创作题材所体现的优势,虽不能决定诗作质量之高低,但足以表明诗人与现实生活及其环境发生关系的创作状态,也体现了诗人对诗歌的理解和追求。 通过对草原景物和民众生存的观察,诗人注意到“一棵草活得不容易”“但它们从不认命/……/多少年了,它们还活在鹰翅膀下”(《草原上》),也发现“牧人从来舍不得让皮鞭/打在牛羊的身上/挤奶的女人,从来都会给羔犊子/留一口奶水”(《山坡上》),甚至发现“同行的诗人/在加重的暮色里,抚着一块石头/喃喃自语/像在抚摸人间”(《草原之暮》)。这样的观察和发现,反映诗人在表现西部诗意时真正做到了让心灵紧贴创作对象,尽可能地去体察、感受和理解;诗人真诚的创作态度,以及人在西北大地上自然产生的那种敬畏天地和怜悯生灵的情愫,得到了体现。 很值得一提的是,这两组诗中的不少诗句,反映了诗人敏锐、独到的观察,以及准确又颇为精妙的语言表现力,例如:“雪山静穆/披着金光/湖水湛蓝/映着日月/蓝天是最圣洁的经卷/大地是铺展开来的唐卡”(《西行》);又如:“起伏的不是牧场/就是牧人的身姿/吠叫的不是藏獒/就是草叶上的风”(《在邦达草原》);诗人写出这样的诗句,需要很好的感受力和语言悟性,不是在西北走马观花所能轻易做到的——藏獒吠叫,平常无奇;风在草叶上的吠叫,声音与动感皆写活、写妙了,很容易让人想到王国维对宋祁《玉楼春·春景》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的称赞:“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诗人在这首诗中描述了草原上的风,就是交代了民众的西北生活环境以及处境,读者从诗句里听见了风声,进一步听出风雪、风雨、风霜、风沙中牧民们的心声,才算把诗读了进去。 在这两组诗中,诗人基本放弃了“文艺修辞”,而朴素、自然地表现与传达,很多句子读来让人内心为之颤动,甚至“会感动得流泪”:例如:“青稞还没有长高/央金还没有找到婆家/古老的村落里,炊烟晚晚/都是新的”(《在桑科草原》);“把牦牛赶往/青草最肥的地方/把最美的青稞酒/献给远道而来的客人”(《牧牛人》)。这样诗句,若评价为直白、浅显,当然是可以的,但是,这样的评价既不了解诗人的西北人文环境和创作心态,也不理解诗人的诗意追求——在天空地阔的西北草原,山高云深的西藏高原,真诚、质朴,胜过一切;反之,语言上稍微过一分或少一寸的“讲究”,都是对这种天然浑成的朴质的亵渎。 (符力,《诗刊》社中国诗歌网编辑) 本期点评2: 刘云芳 读诗人惠永臣的作品,感觉是在欣赏一幅幅沉静而苍茫的画作,在那些“画作”里,石头、鸟雀、牛羊、人仿佛都在同一个生命的维度,是深层的精神与信仰的平等见证者和随与者。那些看似无意写下的种种意象的组合与搭配,以及自然与人之间的相互映衬与关照,使文字拥有了强烈的生命质感,也有着浓郁的画面感,让你不觉就沉入其中,仿佛一不小心,就成了偷偷隐匿在那画面中的同行者,久久不愿走出来。 惠永臣是个高产的诗人,在他的诗歌《西行》中,有这样一句:“途中,遇到什么/什么就是神灵”,其实综合他的诗歌来看,可以说是:遇到什么,什么就是他诗歌的种子。他的取材看似随意,给人一种别样的清新感,但读完之后,会发现这“随意”中的每处都有独特的感受和发现。同时,诗歌意象也格外丰富,意境也更为辽远。 诗歌是诗人生活经历与精神活动的倒影,在这些文字排列的轨迹里,不难看出诗人惠永臣有着丰富的阅历,对生活和人世有着深入的思考和体验。在读过他多组诗之后,我专门搜索了相关资料,得知他是一位“矿工诗人”,并且当过多年老师,而在2005年,他不幸中风,甚至还留下了后遗症。当时,他还非常年轻,正是意气风发的黄金年龄。有着这样的人生经历,便不难理解他与时间赛跑般的创作状态,以及他作品中对人世复杂滋味的种种丰富展现,也更加深切地体会到“我说寂寞/莫过于那座雪峰/阳光碎金般洒在上面/却不见一个人”时,为何看似简单的语句排列,却让人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孤寂感扑面而来。 在些次推发的诗歌中,特殊的地理背景,加重了诗歌文本的沉郁气质。诗人惠永臣对各种事物与人物的描写和展现,让人感觉到人世的辽阔,人的渺小和无奈,比如:“地老天荒的雪地里/一个人,渺小如蚁/一个人走上十天半月,也不能/穿过一场风”,尽管人是如此渺小,但他却并没有将诗歌的内涵指向绝望,而是让读者看到人对孤寂的抗挣与以及某种旺盛的生命力。正如他所书写的:“这些一个内心受伤的人/有一种不竭的力/催促着他持续前行/一路向西/一天天的靠向人间的温暖”。 (刘云芳,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 本期点评3: 刘家芳 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 一 初秋的北京,天高气爽。蓝蓝的天空中堆着团团白云。夏日的酷烈已被几场秋雨卷走。像是一场灼热的梦,梦醒后,记忆里只残存了那梦中的浮桥。 正在这时,一首诗将我带离了城市,带离了俗尘,并无私的赠我一幅唐卡。唐卡不同于一般的绘画作品,唐卡是藏族文化中一种独具特色的绘画艺术形式。它不用那些化学颜料,而是用天然的矿石磨粉作画。试想一下,从矿石开采到唐卡成品,这要经历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人们把所有的虔诚都投入到细节里面,仿佛不是在作画,而是一场对世间万物的敬仰。下面让我们像一片随风起舞的秋叶,跟着作者的眼光低下去,沉下去。 山坡上,见证了草木颜色的变换,牛羊的生长。从牧民那在细节中对生命的呵护和爱,感受着世界的温柔。 格桑花蒙着红,寺顶描金,乌鸦着墨。多么美的配色。假如溪水能回头,请你带走我烦忧。假如溪水换成我,我是否愿回头?那些只能在佛像前吐露的秘密,那些美好的祈愿。就像是一个说不清的循环,围绕着转经筒走向一个又一个明天。 天色幕了,晚风中的一切是那么坦然,像是早已看透了这世间的一切,不悲也不喜。总在远方的雪峰,能看清样貌,但却总也不能抵达。夕阳的恩赐,如炊烟缓缓升起。忽地,这一切又像是一块叫做人间的石头。 西行中,虔诚相伴,风尘仆仆越发托显圣洁的向往。在如工笔画世间前行。沿着路,无论受过怎样的伤,不管是去往还是归来,每一步都是靠向人间的温暖。 草原的冬晨,质朴的劳作,原生的光线,平日弱小的草却升着一种安心,铁色的粪饼被火化成飘渺,又被风雪凝结成厚重。矗立在眼前的,似有形的无形,才是真,才更美。 二 水形无常,雨滴、雪花、江河、眼泪。摇摇晃晃,坦坦荡荡。喜在忧的分叉路口看见了光,谁人能度?谁人能量?是光秃秃的山顶上那人吗?是我吗?抑或是静止的树木,还是乖巧的鸟雀?还是那只停在窗台上出神的蝴蝶。 如果说上一副画是神圣的高远,那么这幅画就是一场日常的写生。天真无邪的担心,看破一切的愕然。一个什么都不屑的秋晨,一段精疲力竭的历程。拥抱美丽之凄凉,若无其事的下笔,惊天动地的勾勒。然后醉一场,不管醒来的第一眼是失望,还是慌张。 (刘家芳,中国作家网编辑) 栏目主持:邓洁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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