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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息风止

 西太平洋的Rio 2023-08-04 发布于广东

绝代霏怜有余恨

冷风何苦笑冷风

我对我母亲的记忆正在减弱。甚至有时候连模样都要想好久才能具体构建在脑海中。

六年的时间,似乎真的冲淡了许多东西。容颜,温度,声音,甚至一些琐事。有时候我在回想的时候,都不敢确定时间的长度。就像是现在,我不知道这个六年的时间是否准确无误。

很可笑,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却并没有长久盘桓在我的记忆深处。也只有某次午睡醒来,房间寂静无光,手机像死了一样没有任何信息,孤独感爆棚的时候,会忽然想起年少时在家,午睡惊醒能听到母亲的喃喃自语。

那是少年时我所厌恶的声音,却是年近二十七岁的我格外想念的声音。

我的罪恶,是深知那是罪恶而一意孤行。我的罪恶,是深知那是良善而无动于衷。

最后一次见我母亲,是我在肇庆上学的第二年。印象中是三四月,刚开学没多久,我还徜徉在端州的山水人文中,有些忘我。直到大哥打了电话来,说让我回家一趟。

母亲的精神状态不好,不吃不喝有几天了。于是我没有多说什么,收拾行囊请了假回家几天。

其实我回不回去并不能改变什么。即使家里人觉得作为小儿子,多少能唤醒母亲的母性关怀。但是我依旧觉得那是海底捞月枉费心机。

半个小时的高铁,将近四个小时的大巴。回到家里,看到头发凌乱、形容枯槁的母亲,我是既心痛又气愤。心痛我的母亲怎么就这么遭罪呢?气愤为什么我这么无能为力呢?我又气愤我的兄弟姐妹,又心疼我的兄弟姐妹。

回到家依稀记得是傍晚时候,焦黄色的夕阳涂在庭院上,金灿灿的。那个时候家门前的那栋楼还没有建起来,旁边也一片空地,母亲还在空地上开垦出一片菜园,如今却是荒草杂生。

我穿过庭院,走进大厅,母亲就坐着沙发椅上,神情呆滞,一动不动。我眼眶一酸,走近到母亲身边,轻轻叫唤了一声:姨啊,我回来了。

母亲的神情没有任何的波动,我又加大了声量,握住母亲的手,又叫唤了几声。母亲终于转头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操纵着这一切,但是那个时候,母亲原本呆滞的神情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丝熟悉的温暖。就像是以往我求学归来时,母亲笑脸迎接我归家一样。

我深知很多东西无法改变,可我总是会暗暗祈祷奇迹诞生。就像我知道我出现在我母亲的面前,也依然无法改善她的病情,可我还是在接到消息的时候立刻回了家。

我的母亲患有精神疾病,由来已久。具体什么时候有的,我不知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说辞,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出生前就有了。药物抑制可以使母亲获得较长一段时间的理智,但是有时候忘了吃药,就会出现神情呆滞,继而口出妄语,愈发严重时,会使她忘记所有,忘记她的家,忘记她的孩子们,忘记她自己这个人。我害怕这样的母亲,却也心疼这样的母亲。

我从不敢领朋友往家里来,既怕母亲言辞不善,又怕朋友离我而去。如果可以,我也想领着我的朋友归家,告诉母亲她的孩子在外面能够得到照顾,无需担忧。可惜,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在家待了三四天。最后那次离开母亲去上学,母亲的精神状况并没有好多少。但是饭还是愿意吃一些。我不觉得是我的功劳,病情发作时,她一直觉得旁人要害她。求生意志是神奥微妙的,我觉得她是饿到了极致,身体不允许她继续挨饿了,所以她开始了饮食。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在大骂四方,言辞赤裸令我羞愧难当,却也无能为力,最后只能抛弃一切逃离。我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面,所以我没有很好道别,没去看她日渐增多的皱纹,没去看她即将全白的头发,没去看她那因为节食而瘦削的脸颊……我什么都不敢看,我只想着逃离。

也许暑假回家,她会好很多吧。至少,会笑着欢迎我的回家。和以往一样。我带着这样简单的祈望坐上离家的大巴。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防不胜防的,不管是好事亦或者坏事,当这件事情发生了的时候,你就只剩下接受,别无选择。

大约三个月后,也是一个普通的午后,我被告知母亲过世的消息。电话里大哥的声音是那么悲伤,就像是大约十一年前,大哥跟我说以后再也没有爸爸可以喊了一样。一样的孤独无助,一样的悲怆凄凉。

我没有落泪,我不知道怎么去接受这种事实。我明明前不久才见过她啊,除了神情不如我意,身体并没有差到哪里去啊,怎么就没了呢?我一直反问着自己,行动却没有停止,收拾衣服,打电话,请假,坐车,买票。一气呵成。

那晚我便回了家。我一路奔波,回到家,见到我那可怜的老母亲神情安然地躺在祠堂里,就像大约十一年前,我那可怜的老父亲一样。我接受了这个现实,身体终于崩溃,那晚,我的头痛症剧烈发作。

后来的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跟旁人提到这事,以至于我的同事们至今仍旧不知我实情。后来的某一个日子,我面对着自己的第一份薪水而黯然神伤,因为那个时候我最想的是跟我的父母说你的孩子已经能够自力更生了。后来的很多时刻,当我看到或听闻一家几口其乐融融的情景的总会特别羡慕,时至今日依然如此。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接受了从我的口中说出我的父母都已过世这样的话语。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没有那么在意这些事情了。

如果不是前些天我在看马尔克斯的《活着是为了讲述》这本书时,看到马尔克斯讲述自己的母亲而联想到我的母亲,我想我大概也很难会突然去记忆深处挖取与母亲的相关记忆了。我也不会发现这个事实:我对我母亲的记忆正在减弱。

我读书的时候很羡慕马尔克斯,因为他对他母亲的描写真实而细致,往事就像是一部纪录片储存在他的脑海中,当他回忆时,就可以播放这部叫做往事的记录片,然后巨细靡遗地从中获取自己想要的那部分记忆。我不行,我很难记住一些事情,对过去的事我只记得大概。我记不清幼时的铁皮屋檐究竟是灰色还是蓝色,我记不得儿时父母吵架母亲用拖车带着我和妹妹从农场老家是否徒步到了岐石老家,我记不住……

我近来神经衰弱,记忆力退化。我既不能对生活里各式各样的人事物作出最佳判断,也无法记住那些日子里我表达的各种情绪,更不能清晰地去讲述我内心迫切的各种真实的情意。

树息风止。从此之后,我内心深处,总有一股遗憾,与一片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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