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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太吉丨 未分家的柿树

 聚力阅读 2023-08-05 发布于河南

总第2038期





图|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

在村北不远处的田地边,一口深井旁,生长着一棵壮硕的大柿树。

这棵柿树,到一九七七年代,已经有百余年树龄了。它树高三丈,树围五尺,树冠半亩,矗立于那口老井东南侧,像一位忠诚的卫士,密实而通透地遮护着身后的井泉,又像一只勤劳丰产的家禽,年年结满丰润甘甜的柿子蛋蛋。

这棵柿树,是我家的,也是二大伯家的,两家合共拥有。

为什么?这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了。

五十年代初,父母原本与爷爷、二大爷等一起生活,老少七八口人的大家庭,低矮简陋的六间小窄屋,一口大锅吃饭,人多业寡,拥挤憋屈,众愿难调,生活难以为继,遂进行了分家:因父亲有一手木工好手艺,讨生养家不难,爷爷就让父母携家出户(接近净身出户),到村后大石墙外,择地起家,新盖了一院房子安家。所谓财产分配,只让母亲带走了她的唯一嫁妆——一口带底座的柜子,及一些简单农具等。

那棵长在村后老井旁的那棵老柿树,是家中祖产。考虑到仅此一棵,正值旺年,挂果丰硕,无法分配,爷爷钦定,由我家与二大伯家合共拥有。怎么个“合共”法?只要树长在那里,他每年的贡献,就只有那几百斤柿子果;当柿子红熟后,摘下来,两家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至于再往后如何处置它,并未明示,反正,现实看,它的价值,除了树本身的木材厚重可器外,也就那点果子啦。

其实,这棵柿树的价值,远不是仅仅木材与果子。父亲曾经数次讲过,清朝光绪三年,河南遭受大旱灾,赤地千里,饿殍遍地,人们纷纷四处逃荒要饭,我家那时,多亏了这棵柿树:荒前几年,得益于祖上一贯的未雨绸缪心态,每年将摘下不吃的柿子,切块晒浆,和上谷糠(壳),做成糠饼子,晒干,将其砌成一睹室内墙垛保存。当荒年粮食短缺,饥饿来临,扒开柿饼墙垛,磨成粉充饥,从而救了一大家子人的性命。

这个故事,才是这棵巍然大树的真正价值所在,它的存在,上下刻满了与这个大家庭的历史亲缘,它的根系,深重地扎在原家人的心里。

平素日子里,周遭邻居,每到夏季午饭时,习惯端着饭碗,蹴到柿树下,坐在井台沿边的石阶上吃饭,一边欣赏着柿树投下的斑斓绿荫、树上鸟语,一边享受树旁井内涌出的波波湿润凉气,在惬意间,温温凉凉一顿饭就结束了。故,这棵柿树,对邻里村人而言,也有着夏风春雨一样的意义;不要分将它去,实在是一个家族的明智慧定。

在那二十多年里,每逢柿子红熟,母亲会遣使哥哥姐姐,两人扛木杆,㧟箩筐,抬一具大木梯,前去摘柿子。后来,约摸在七十年代中期,这一任务,落在我和弟弟的身上,二人年幼,抬不动梯子,就直接爬上树手摘。

打摘柿子中,会有许多熟得软透的柿子,破损的,放入预先带来一只瓷盆内,集中收放,回家后做柿子煎饼,甜腻而厚糯,十分好吃;完整的,把它们轻轻放入筐子的一角,待给二大爷家送去时,单独交代,立时尝鲜。

经常是,挨到午饭仍在树上摘着。旁边的那位邻居大爷,会过来讨要熟透的软柿子吃:他知趣地只捡落于地上、无法带走的瘫损柿子,从不去盆里、筐里取现成的;边踱步,边寻望,手上掂着残损的软柿子,咂咂有声地大口“吸溜、吸溜”,一边称赞“真甜真甜!”一边不时的望望树上,殷勤地叮嘱我小心脚下,注意安全,生怕我责怪他什么。

至于我,在树上,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瞅见有个熟得红彤彤、晶莹莹的柿子,伸手抓来,停下攀摘,先行尝尝,“喂饱”肚子再说。吃过一个后,再摘几个,下到树裙杈边,递给树下的弟弟(或姐姐)吃,兄弟同饕,姊弟同享。

常常是,回家后,二人已经是腹鼓肚满了,母亲知心会意的早已准备好了热汤,让我们先行喝下去,温和肚腹,防止一肚柿子罹生意外。

农村有谚语云:“吃柿子磨脾涩肝”,意谓柿子有健脾沥肝功效,是不用烹制的天然药膳。每年的这个季节,母亲会乘着大量柿子下来,变着法儿做一些以柿子为原料的各种小食品,比如柿子烙饼、揣柿子馍、柿子窝窝头、煮柿子、清水滥柿子等。最多的当然是煮食新鲜的柿子,软脆适宜,汁液丰沛,甜软香糯,堪比今日诸多洋果;常常一连数日,早饭顿顿有柿子(母亲说,晚上不宜吃柿子,怕“窝”在胃里)。其次是烙柿子煎饼,和上一些白面或玉米面,尽管无多油脂,吃起来依然津津有味,香幸如过年。

那些硬质的柿子,要过称,分出一半,由我和弟弟抬一只大荆条筐,或推着架子车,给居住在街中老院的二大爷家送去。有时候,若逢着年景干旱,柿子结的少,二大爷家二大娘,也会在我们摘柿子时,到树下察看。说是观看,实是监察,若能多分点柿子,对度过饥荒,不用说是大有裨益的。

余下的硬质柿子,母亲会将大个的做成柿饼捂在瓷缸里,让它们发霜凝脂,待到冬天,个个霜生如雪,甘甜劲软,是家中一道难得的零食;小一点的,把它们一切四份,晾晒干练,也捂进缸里,让它一样静静凝变,也是冬春季的口边美食。

一九七七年秋季,可能是恰逢连年干旱少雨,也可能是树龄老迈,柿树挂果稀少,且果子小而形瘪,再也难续昔日风采风貌了。此时,适逢父亲大病后,家中一贫如洗,经济拮据,生活难支。这棵尚未分家的柿树,进入父亲琢磨的视野里:他打算与二大爷家商量,给柿树“分家”,意图谋获一点经济补贴。

二大爷家倒是十分畅快地答应了给树“分家”的动议。如何“分”?结局残酷,自然明了:这棵曾经为原家几代人,无论在饥荒年景或丰收日子里,都做出过很大贡献的家中一份子,就此判定了他的生命历程:砍倒卖钱!

那一天,我遵从父命,扛着梯子和一应大锯、斧头、手推车等,很不情愿地来到柿树下。仰望多年如伙伴般熟悉的树身树冠树枝,联想起它曾经惠泽几代人的绵绵恩惠,般般柿情,我情不自禁地默默落下热泪。我挪至树脚,蹲下身子,扶着树干,不忍下锯。想到再也不会有自家的柿树柿子可乘凉可箪食,心痛如灼,双手合十,为比我年龄大不知多少倍的老树,匍面叩头,祈求宽释。

我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才将柿树锯倒、分割,——令人惊奇的是,树干没有一丝空枯,内心瓷实,通体润顺,若不是如此横遭无情下手,难说它还会茂盛地存活很多年!——然后将树身主干,也是树的主要价值所在,卖给一个外村人家,收获一百多元钱,两家平分。

薄薄的几片纸币,在父亲的手里翻覆磋磨。他思绪良久,长“哎”一声:它是树的另一种生命形式,它领受新的使命,以微弱之力,以最终的星闪,去义无反顾地搏护自己的主人。

原太吉

2023719日于五济斋窗下


作者简介

原太吉,河南省安阳市人,退职公务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散文选刊》(下半月原创版)签约作家;著有散文集《栎林深深故乡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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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风雨薇、绿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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