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书 | 朱正：鲁迅真会写文章，但也有没写好的文章

朱正，著名学者、编辑（摄影/秦颖）

中华读书报：您在上世纪50年代发表作品，那时的创作是什么情况？能回顾一下您早年的阅读和写作吗？

朱正：我的第一本书是1956年作家社版出出版的《鲁迅传略》。那时我不过只熟读了鲁迅的作品，而周作人、胡适、陈独秀他们的作品都没有看过（那时也不可能找到）。而且我努力按照《报日人民》《文艺报》这些主流媒体的舆论导向去写，绝对没有自己的见解。这是一本粗疏肤浅毫无价值的书。我就是以这么低的起点进入学术界的。后来我把它修改了几次，去掉了初版的一些毛病，就成了现在人民文学社版出出版的那一本《鲁迅传》，从2018年到今年4月重印了10次，看来它已经被读者接受。

我的第二本书是《鲁迅回忆录正误》。那是1959年我看了许广平的《鲁迅回忆录》，产生了许多疑问，就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来考证，可以说这才是我的第一部学术著作。有幸的是我的这一工作得到了冯雪峰的肯定。他看了我寄去的部分书稿后，给我来信说：“当初我收到你这稿时曾在几天之内分几次翻阅过一遍，因身体关系，看得很粗略，但也得了印象，觉得你'正’的是对的，你确实花了很多时间和很大精力，做了对于研究鲁迅十分有用的工作。不这样细心和认真加以核正，会很容易这么模模糊糊地'错误’下去的。……你确凿地指出了许先生的这些不符合事实的地方，这指正本身已很有说服力。”这本书1979年出版立即得到读者的接受，四十年间先后出了5个版本，今年5月人民文学社版出还出版了最新的（也是最后的）修订本。

中华读书报：您是从什么时候接触鲁迅的？能否简要概括一下您对他的认识和评价？

朱正：我是上初中的时候开始读鲁迅的书，觉得他真会写文章，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作家里，我最爱读他的书，最佩服他了。后来呢，随着年龄、阅历、见识的增长，我能够发现一些他没有写好的文章，这并不是说我比他高明，而是我比他幸运，我能够看到苏联解密档案，他生前却是没法看到的，所以一些事情他不知道。他吃亏的地方就是写了一些自己并不知道的事情。这是他的不幸，令人同情，并不影响我对他的佩服。

中华读书报：您编过两次《鲁迅选集》，和其他选本相比，在选编上您有怎样的侧重或标准？

朱正：我编过两次《鲁迅选集》。第一次是海南社版出2013年出版的三卷本，我用了一个取巧的办法，第一卷小说和散文我就用《鲁迅自选集》，第二卷鲁迅1931年以前的杂文我就用瞿秋白的《鲁迅杂感选集》，我自己只编选了一本第三卷《鲁迅后期杂文选集》，三卷共约五十万字。第二次是岳麓书社2020年出版的四卷本，四卷共约一百万字。第一卷所选小说和散文就比《鲁迅自选集》要多，还增加了《诗集》；第二、第三两卷是《鲁迅杂文选集》，补进了几篇瞿秋白的《鲁迅杂感选集》漏收的重要作品；第四卷包括《鲁迅学术著作选集》和《鲁迅书信选集》。我没有看过别人的选本，无从比较。只觉得我这个四卷本在校、注方面比人民文学社版出2005年版稍有进步。

中华读书报：《拾零新集》（花城社版出）收入您四十多年来在《随笔》杂志上发表的代表性文章，包括历史随笔、怀人忆旧随笔、序跋、文化评论等。能否谈谈这部作品？

朱正：《随笔》编辑部为了纪念创刊四十年，决定出版《随笔》文丛，承蒙不弃，邀我加盟。近年我在《随笔》发表文章不少，当然不可能全部收入，我请编辑部帮我选一本，他们就选出了这一本，虽然我自己觉得还有几篇似乎也可以考虑收入，但是这一本已经超过了二十万字，当然不好意思请他们再多收了。我就想起当年鲁迅的《二心集》出版，删去了许多文章，鲁迅即将删余的文章以《拾零集》的书名出版。我于是戏仿鲁翁先例，为《新集》，表明不过是删余的文章，已不足观了。

中华读书报：您写随笔几十年，笔法冷静客观，文字平实而情感深厚。这一文章风格是如何形成的？

朱正：你说我的文章有这么些好处，我自己并没有这个感觉，也不知道我的文章风格是如何形成的，大约和阅读的范围和生活的经历有关吧。多写，你的风格慢慢就形成了。

中华读书报：作为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您觉得鲁迅在今天有怎样的现实意义？

朱正：我以为鲁迅的爱国心，为了使中国有进步，为了中国的现代化不疲倦的努力，是很令人感动的，至今仍旧有现实意义。

中华读书报：您出版过《鲁迅回忆录正误》《鲁迅手稿管窥》《鲁迅传》《一个人的呐喊》《鲁迅的人际关系》等，我很感兴趣，您如何评价鲁迅的人际关系？

朱正：《一个人的呐喊》是2007年北京十月文艺社版出出版《鲁迅传》用的书名，是《鲁迅传》的一个版本，不能和《鲁迅传》并列。除了你提到的这几本书之外，还有我作为作者之一的《重读鲁迅》这一本，它分析了鲁迅几篇写得很好的文章，和几篇没有写好的文章。

谈到“如何评价鲁迅的人际关系”，这倒是一个有趣的题目。长时期以来，在“鲁研界”有些人习惯于以鲁迅的是非标准为是非标准。可是在鲁迅的书中，像章士钊、周扬、夏衍等等都是要否定的人物，这就不好办了。看来只有不以鲁迅的是非标准为是非标准才行。

中华读书报：《重读鲁迅》中认为哪几篇是鲁迅写得很好的文章，没有写好的文章有哪些？

朱正：《重读鲁迅》2007年在东方社版出出版，分析了鲁迅几篇写得很好的文章，像《娜拉走后怎样》《春末闲谈》《灯下漫笔》《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记谈话》《文艺与政治的歧途》等等，也分析了鲁迅几篇没有写好的文章，像《我们不再受骗了》《战略关系》《王道诗话》等等。这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本书。

中华读书报：《拾零新集》是“《随笔》文丛”之一种，您写随笔最注重什么？

朱正：我有话想说给人听的时候，我就写文章。

中华读书报：编辑生涯中，您最得意的事情是什么？

朱正：拿到我喜欢的作家的书稿的时候，我就高兴。比方说，我拿到过郑超麟、楼适夷、杨绛、舒芜、曾彦修、黎澍他们的书稿，能不高兴吗？

中华读书报：如果请您分阶段谈谈自己的阅读，您愿意怎么划分？

朱正：和别人一样，小时候看儿童读物，看故事书，大一点，看小说，再大一点，就看非纪实类书籍了，看论说考证一类书籍了。

中华读书报：当了一辈子编辑，能否谈谈您认为好编辑应该具备哪些条件？

朱正：当编辑，我以为第一要尊重作者，人家辛辛苦苦写出书来，交给你编辑，你得用一种敬业的态度尽力把它编好。第二要尊重读者，不要以为自己比读者高明，可以听凭你随意捉弄。我的经验是，在一千个读者中间，必定有一个比你高明。你欺侮了他，他就会是你的克星。

中华读书报：您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

朱正：古人的诗集常常重读。此外读过的书，只在查证某项材料的时候翻一翻。

中华读书报：您的书架上有哪些珍藏的书？

朱正：我的书架上有几部档案集，如《光绪朝东华录》（共5册）、《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义和团档案史料续编》（上下册）、《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义和团》（共4册）、《苏联历史档案选编》（共34卷）、《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共12卷）、《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数据丛书》（共21卷）、《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共三辑），等等。这些书我已经无力通读了，只是以备查考的工具书。

中华读书报：如果您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朱正：那就带三本古人的诗集去吧。

中华读书报：如果您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您想见到谁？您希望从这位作家那里知道什么？

朱正：我想见到鲁迅，同他讨论《重读鲁迅》这本书。戏改稼轩句：“不恨古人吾未见，恨古人未读吾书耳。”

（栏目主持人：宋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