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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四年春天的悲怆葬礼

 考槃在澗 2023-08-06 发布于江苏

一九七四年春天的悲怆葬礼

文/老恺

外祖父已经卧床很久了。除却少数流质,他已经基本无法进食,“胃癌晚期,几乎是吃什么呕吐什么。”后来母亲回忆道。母亲常带我回北直街娘家去看望他,他老人家躺在朝东的南厢房里那张中式大床上,盖着两条旧丝绸面的厚面被,白发似雪,脸色枯黄,消瘦的面颊深陷。母亲握着外祖父的手,尽量克制着心中的难过和他说着话,我紧贴着母亲,不敢抬头,心里十分害怕。

那是一九七四年的早春二月,冰雪消融,雨水将至,天气却依旧十分寒冷。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老人家已经来日无多。

晚年的外祖父顾幼良先生,摄于1970年代初

一个阴天的下午,大约四点多钟的光景,我正和三舅家的表哥(年长我半岁)在北直街老宅的院子里绕着那棵老茶树厮打嘻戏。这时,父亲突然出现了,他神情异常严肃,要我们两个赶紧进屋,“……爷爷刚刚走了”。表哥撒腿就跑进屋去了,我提着一把玩具木头刀,瘟头瘟脑地跟在后面,在穿堂里,我遇到楼上的邻居羊婆婆正走下来,于是用一口结结巴巴的南京话大声向她报告,“我家死人了!”羊婆婆睁大眼睛,拍了下我额角头:“啊呀呀,介(gian)个小佬没(wu)么卿头啊!”那年,我刚满五岁,浑浑噩噩,懵懂无知,母亲一直认为我的心智发育要晚于同龄孩子许多——不开窍,我并不明白,死,意味着什么。

天黑了,蜡烛点起来了,人越聚越多,陆续有人送来了花圈,父亲和几位舅父在忙着写挽联,备烛台香案,布置灵堂。房间里,亲友们在给外祖父换上老衣,他的遗体已瘦得只剩下一具骨架,惨不忍睹,在场的许多人都忍不住失声哽咽。那天很晚,母亲才急匆匆地从单位赶回来(无法请假的政治学习),我在人影幢幢中看见她一手掩面快步奔向停放灵枢的房间,喊了声“爹爹”就泣不成声……

我懵懵懂懂地站在一个角落里发呆。六岁的表哥虽然比我大不了多少,却比我懂事得多,他抱着外祖父换下来的衣物嚎啕大哭。

我们几个孩子被带到后院的五舅母家草草吃了晚饭后,入殓仪式开始了,对遗体行礼——传统的跪拜礼,没有垫膝用的蒲团(破四旧时都毁弃了),用的是一个草编的“焐饭窠”的盖子,形状大小与蒲团相仿,上面铺块旧布。两个近亲女眷左右搀扶外祖母——她老人家那年不到六十,并不老,只是悲伤而不能自己。子女们行礼之后是第三代,两个已成年的大姨表兄当先,我当时是最小的一个,排在末尾,跪下去后就忘了起来,直到父亲把我抱离。


19742月,外祖父葬礼上的花圈遗像,家族花圈挽联为父亲手书。

作为女婿,父亲当尽半子之孝,当夜,他一面守灵,一面为外祖父赶绘了一张遗像。在当时,黑白肖像的制作,除了去照相馆放大洗印外,主要是请街头画店的画师,在铅化纸上打好九宫格后,用炭精粉细细擦绘而就,难免死板、匠气。父亲是用木炭铅笔加炭精条按照学院派的素描方法画的,在画面上,外祖父神态慈祥、内蕴笑意——那是父亲特意修改的结果,他参照的原件是一张二寸的免冠证件照,照片上的外祖父却是嘴唇紧抿,神情肃穆,隐约透漏着一种悲凉与落寞。

外祖父原为私营业主,经营一所颇具规模的老字号酿造坊。一九四九年以后,外祖父开始被各种名目的运动不断地剥夺财产(公然地或变相地;被迫地或被诱地),工坊场屋设备钱款,逐一荡然无存,直到象被榨干的渣滓,失去了利用价值。但文革的厄运还是降临了,那时常州摆得上台面的工业资本家实在不多,需要靶子的时候,象外祖父这样的工坊业主也是要被充数的。抄家游斗肯定是无所幸免,最后仅留的私住房产,亦被强占大半。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外祖父一出场就已经是一副白发苍苍、未老先衰的摸样。母亲一直认为,外祖父的癌症,是心力交瘁而忧患成疾的,“是被(ba)活砺,慢慢觉(jiao)砺死咯!”。很难想象外祖父晚年的困境,政治上备受打击不算,经济上也开始捉襟见肘。那时候,家产早已散尽,他不多的退休工资,不但要养活他和外祖母老两口,有时还要补贴其他境况更为窘迫的亲友。而早年受惠于他的子侄后辈们,四散各方,有些迫于无奈,甚至必须和这个有“反动资本家”头衔的家长保持政治距离。

外祖父悄然无声地走了,年仅六十七岁。他去世的消息,却在随后的几天时间里被传开了,常州城就这么大,亲戚、族人、旧友、故交、老街坊、老主顾们闻讯从四面八方涌来,甚至有许多陌生人,从未听外祖父生前说起过。“介许多花圈啊,全是做人咯人缘唍(wan)!一个好人啊!少有佬。”楼上的羊婆婆一面数着堆满院子内外、不计其数的花圈和挽幛,喃喃说道。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个纸花的世界,穿堂过道、后院明堂、前院夹弄,花圈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不计其数。这是外祖父一生积德行善的最后一幕,然而,这一切,他老人家都是无法看到的了。

 

出殡那天,春寒料峭,一早就下过一场小雨,天色更是无比阴郁。火葬场的殡车一大清早就开来了,那是一辆灰绿色的破三轮卡车,开起来“突突”地颠得很厉害。舅父给司机递了烟,以便尽可能地多地堆上了几个花圈。其余的送葬者,在早饭后也随即出发。十几辆黄鱼三轮车(分别借自小学、菜场、肉店、酱油店、煤球店、老虎灶、旧货店、纸盒厂、修建站等)和五六十辆五花八门的自行车,组成了一九七四年春天的送殡队伍。

每辆三轮车正面架着一个大花圈,车上坐着老人、儿童和女眷们,当头的第一辆三轮车上,花圈最大,表哥抱着外祖父的遗像坐在上面;第二辆车上,是外祖母和另外两个舅母;我和母亲以及另外一位表姨母坐在第四辆车上,脚下还放着一只热水瓶和几只喝水的碗(用一只菜篮子装着)、几条云片糕,踩三轮车的是一位乡下的远房表舅,脚力很稳。父亲和其他成年男人们骑着自行车跟随其后,有的人后座上还带着稍大些的孩子,每人的车龙头上都插着一支淡黄色纸花,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北直街,化龙巷,局前街,和平路,东直街,解放路;元丰桥过了,东太平桥也过了,水门桥过了以后,很快就要在牌楼弄口左转了。沿河的破旧民居逐渐稀疏,河岸、码头、吊车、驳船,拉洋片般次第出现,送殡的队伍延绵百米,沿着大运河左岸缓慢前行,没有哀乐,没有哀号,甚至连呜咽声都被压抑在胸腔深处,只是默默地行进着。

春天到了,风声浩荡,水面上时而有驳船汽笛长鸣,惨白的阳光穿破薄薄的乌云,打向冰冷的水面,波光粼粼地闪烁着。多年以后,我依旧能回忆起这支沉默、冗长、内蕴着无限悲伤的送殡队伍,仿佛站在运河对岸看一部旧电影中的某个移动的远景。

一阵寒风吹过,我看到有一只鸟贴着水面掠过,朝着运河对岸污迹斑斑的工厂那边飞去,我转过头,目光追寻着飞鸟消失的方向,炫目的阳光却刺痛了我的双眼,我童年的心脏骤然间感到一种酸楚、一种莫名的委屈。我转向母亲,咧着嘴,做出一个要哭的表情,母亲一把抱住了我,我把头埋在母亲怀里“哇”地一声,无比绝望地哭泣起来……

1970年冬,我一周岁时在外祖父膝上,于常州北门老宅花园。

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被遗忘了,只有母亲还偶尔会与我谈论起外祖父。在母亲的表述中,外祖父品性高洁、严肃方正、不拘言笑,所有的子侄后辈都有些惧怕他,但其实他开明通达,内心善良,充满妇人之仁。我们几个外孙和孙子一样,都叫他“爷爷”(我南京的祖父早亡于一九六零年代初的饥馑年代,那是另一件悲怆往事,待另述),但关于他老人家的记忆,几乎是一片混沌——那时我实在太小了,能记下来的,只有一件小事情。
 
那是一个洒满阳光的暮春午后,外祖父独自牵着我的小手,从北直街走过青山桥,去上街的“青山浴室”汰浴。泡过混堂后,我们祖孙俩一起卧在长躺椅上休息,外祖父吃着“烟筒头”——用古老的白铜水烟筒在咕噜噜地吸烟,怡然自得,我却眼馋地盯着邻座的一个孩子手里的棒冰,他见状就招手要堂倌去外面叫了一客冰淇淋——那个年代的奢侈品,浅蓝的小圆纸盒,上面绘着稚拙的冰山企鹅,我坐在外祖父膝上,祖孙俩用一把薄薄的木匙分着吃了。那时,我最多三岁,应该是第一次吃到冰淇淋,浓郁甜腻的奶香和冰凉滑润的口感,强烈地刺激了我的记忆,使我的印象如此深刻,迄今难忘。
 
快四十年了。我写下这篇文字,纪念逝者,纪念几乎没有人能再记起的一九七四年春天的悲怆葬礼。

2011年早春二月,于南京秦淮河西岸



顾幼良1907-1974),讳忠颐,以字行。早年毕业于上海教会学校“英华书馆”(Anglo-Chinese School),通英文,原私营常州“鼎恒元”酿造厂大股东、经理,公私合营后延任武进庆丰米厂会计师,1974年病逝,终年六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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