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无花(短篇小说) —绿洲兄弟的故事- 冼文光 那天,阿鬼去湖边,在树下躺着数天上云朵;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扭头看,是绿洲兄弟。阿鬼没出声,望着灰云,继续数。望着湖心,红色夹克日光下非常夺目———绿洲兄弟的服饰不时让人惊喜。不似阿鬼,绿洲兄弟爱水爱游泳,曾获三届游泳大赛冠军———两人同时抵达终点。跟阿鬼相似的是,对于系统里的劳务,三人毫无激情,终日这里那里走走看看;参加系统季度大会,不过是想知谁赢得最多系统金币。望着湖对面,绿洲兄弟:“湖那边风大,沙尘入眼不舒服,而且又没有美丽的景色。我们喜欢吹风,可是风里有沙就不爽了。”绿洲兄弟:“前几天,在你躺着的这个地方,有一条黑蛇。”绿洲兄弟:“黑蛇圈着圆鼓鼓的身体,知道有人,却没有动。我们用树枝拨,它还是不动。黑蛇身上没有伤痕,不像是受伤,或许是吞了弃婴在消化。用手电筒照它眼睛,忽然动了,挪动时,见它腹部一片黑液,竟是流出的血,原来真是受伤了。黑蛇盯着我们,我们慌忙收起手电筒,疾步跑开。第二天来时,黑蛇已不在。”日光下,绿洲兄弟红色夹克上左右的口袋似一对监视之眼。小时候,父亲带绿洲兄弟到海边沼泽地劳作,种植类似红树的植物。曾问为什么要干这种苦差?父亲说照着系统吩咐的去做就是,别被坊间那些假话影响。戴着造型特异的帽子,绿洲兄弟不情愿地劳作,常躲到父亲看不到的地方偷懒;午饭也不吃,直到傍晚收工铃声响起,才跑出来跟父亲回家。一天,才种了几排,天忽降雨,绿洲兄弟跟父亲在一旁的寮屋躲雨。雨势渐大,敲着亚答叶铺盖的屋顶,矮凳上,父亲悠然地抽烟。海面上点点滴滴着雨水,似死灰复燃的星火闪动,似被暗中的什么击中,父亲再不想进行这种劳动。这时,父亲猛地弹掉那烟:“父子仨,如果为了种树的事而不和,真是不值得啊!”另一片地那边,许多遵从着系统吩咐而继续劳作的人们;寮屋内,父亲悠然地继续抽烟。好像过了很久,身后忽有声音,是个老人,还有一个小女孩。“我是谁不重要。”老人:“如果一个九十三岁的人能改变国家,其他人有借口说自己不行吗?”父亲:“我知你说的那人是谁。但事实上,不是每个九十三岁的人跟他一样,很多七十岁不到即被阎王勾走。”老人:“如果一个七十岁的人,突发奇想,想改变每个人的生活。你怎么看?”父亲:“儿子曾问为什么要干种种任务,我说照着系统吩咐的去做就是。老实讲,我并不愿意遵从,可是几十年来,系统供给我的从来没少过。我一直认为,跟系统对抗是毫无意义的,系统随时可以折腾你啊!”女孩:“前年奶奶死了,爷爷把奶奶埋在后山,以后爷爷死了,我也要把爷爷埋在后山。”老人抚摸着女孩的脸:“你真是个诚实的孩子啊爱娃。”绿洲兄弟回到寮屋,在一旁脱了裤冲洗,父亲赶紧用身体遮住,爱娃望天上灰云,嘴角一抹浅笑。看一眼绿洲兄弟,爱娃:“好了,爷爷我们可以回家了。”老人:“我回去办些事,办妥后爱娃即来嫁给你儿子。”收工铃声响起,绿洲兄弟提着刚才捉的一桶虾蟹,还有那种可在陆地上爬走的怪鱼。两人走在前面,父亲在后头,若有所思地一步接一步;天上飘着灰云,数一下,卅六朵……那样的黑暗里,绿洲兄弟还没睡;两人近日睡得很少,却精神奕奕。在湖边扎营,好几天了,没什么动静———绿洲兄弟进行着什么计划?营帐里,灯下亮着很小的范围,记录本上写着不少东西,画有几个图,图上几个红色箭头、一颗黑石。GUTS is a RARE commodity in this country。那天上午,在湖边,以为绿洲兄弟在营帐过夜,阿鬼唤几声,却没有回应。躺到那棵树下,树荫刚好遮着日光,阿鬼闭着眼养神,想到那黑蛇或许会突然出现,即刻跳起来。这时,绿洲兄弟远远地走来。近了,绿洲兄弟的皮衣与裤子沾了黑泥,似才跟什么人打了一架。绿洲兄弟拍着衣裤上的黑泥:“你知道,我们在湖边扎营过夜十几天了。昨夜零时,忽飘来浓雾,月亮被蒙着,只看见一点树影。不久,月亮不见了;这时,听到声音,从湖心传来,我们在营帐外张望,漆黑的夜似弥漫着杀机。手电筒能照明的范围有限,声音却好像慢慢走近。近了。终于,看到一个圆影,比圆桌大些,那影螺旋似慢慢展开,竟是那条黑蛇!那一刹震惊了我们,急忙钻入营帐,各自抓了小刀。那影在外绕着营帐转三圈,嘶嘶的声音似厉鬼咬着骨头。我们虽害怕,但如果那影钻入营帐,我们会跟它拼命的。”绿洲兄弟:“不管怎样,那影离开了,听到湖心一声闷响,沉到湖底。我们缩在营帐里,天大亮后才出来查看,一切如常平静。”绿洲兄弟:“今早回去洗漱后,本要去供给中心,想到记录本还留在营帐,就回来拿,路上,碰到一个黑衣人,若无其事地面前经过,我们加快脚步,黑衣人没有跟来,回头看,他靠着老树抽烟,发现我们在看,就背转身去。我们继续走,快要到马来村那边,黑衣人忽又出现,嘴角还叨着那支烟。这次,他有意拦住我们,问我们要去哪?我们说去供给中心,他说这不是去供给中心的路。我们问黑衣人什么事?他问有没有看到一条黑蛇,我们神色大变;他阴森的笑声回荡在四周,提醒我们好自为之。心跳鼓鼓,我们想绕跑过去,黑衣人飞快地抓住我们,提起来抛到泥沟;站在上面俯瞰着我们,阴森狂笑,接着把烟弹上半空,就走了。”绿洲兄弟:“父亲曾问长大后要成为怎样的人,你知我们怎样答?”绿洲兄弟:“我们答长大后要成为一个像系统设定者那样的人!”绿洲兄弟:“父亲说世界是什么取决于你的思维而不是眼睛。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你看是羊,或是狼?”“怕的,”绿洲兄弟看着阿鬼:“但这不能阻止我们。”日光拉短了树荫,绿洲兄弟拿了记录本走来,阿鬼不想留在湖边,跟他们走。走到马来村那边,绿洲兄弟叫阿鬼先走,阿鬼问为什么,他们没有想说的意思。阿鬼走了,拐个弯,躲在草丛后匍匐爬回头,到了马来村附近,自草丛缝隙间,望见绿洲兄弟跟一人在交谈,那距离,听不到谈话的内容。三分钟后,那人走入马来村,绿洲兄弟往回家的路走。等绿洲兄弟走远了,阿鬼呼一口气躺在草地,无聊地数着天上的灰云。这时,草丛这一边,悄无声息地,绿洲兄弟趴在地上观察着阿鬼;以为他们回去了,却又回头。绿洲兄弟看见阿鬼慌张地左闪右避,手臂在空气中不住挥动,从阿鬼的动作看去,似要抓住在空中飞动的物体。待阿鬼定神后,黑衣人已消失;绿洲兄弟草丛中翻身而出,吓了阿鬼一跳:“你们什么时候来的?”阿鬼做个鬼脸:“还有,一个跟我打架的看不见的女鬼。”绿洲兄弟看到我却看不到黑衣人,难道黑衣人真是鬼?阿鬼内心毛毛的。“都说了,我们不迷信的。”绿洲兄弟:“走吧,去CAFE 2049。”遇见老人跟爱娃的那天晚上,绿洲兄弟回来后做什么都心不在焉,连平日最爱的小人书也不翻;父亲弄了方便面,他们吃几口便搁了筷子。回想刚才谈话的内容,父亲想应该是关于老人死后埋在后山跟其老伴一起的事。有些人坚决不遵从系统的安排指定埋在一处,生前即选好地点。老人没提到爱娃的父母,爱娃还小,如果老人忽然过身,她哪能处理?……一旁,绿洲兄弟沉默着。素来,父亲对事很少抒发自己的看法,因而没有将其妻子不留片言只语即离家一事告诉儿子。绿洲兄弟问过的,父亲说母亲为了守信,去了地球另一边,不再回来。绿洲兄弟似理解地没有再问。母亲一定是飞出天空了,绿洲兄弟安慰父亲说。妻子离家的事,父亲虽不提,系统却是有记录(三条目)。把儿子剩下的方便面吃完,父亲想到以前轻易被系统影响,不由得苦笑;看着儿子:“我们仨今后要有心理准备啊。”“对极啦!”父亲抓着筷子:“那些安于现状的,日后必自食其果。”却有梦,梦里后山遍地开着灿烂的六角形的花,花心一颗眼睛似的图纹;隐约听到声响,绿洲兄弟奔上山,花丛间飘出一影———爱娃秀丽而惊恐的脸……梦里到最后,褪去所有,只剩———六月时,父亲去供给中心填写申请必需品表格后,带绿洲兄弟到附近的泳池。未到泳池,浓重的漂白水味道空气中飘浮。泳池比平日多人,绿洲兄弟脱了衣裤插入水里,溅起的水喷飞到邻近几个同龄的人,都是陌生的脸孔。泳池另一端,一个老人在招手,女孩慢慢游过去;老人跟女孩讲话时望向绿洲兄弟,然后女孩翻身插入水里,绿洲兄弟未眨眼,女孩已至眼前。女孩汪汪的眼睛看着绿洲兄弟:“我爷爷说泳池里如果有人在游泳,就得假定他们会在里面撒尿。”“我怎么知道呢?”女孩:“只是,哪有人像你们脱光游泳的?”浓重的漂白水味道,女孩:“这漂白水似乎也不一样,你们以为泳池里单纯地只有漂白水?”这边,一切看在眼里的父亲,望着儿子,虽听不到女孩跟绿洲兄弟讲了什么,他知系统会有记录,如果真要知道内容,跟系统申请查看资料即可(系统未必会批准)。望着泳池另一端,父亲啊一声:“不过,同名的人是很多的。”透明的屋顶,天上灰云流动,绿洲兄弟依然在泳池边躺着,毛巾下躁动的两条鸟。女孩:“爷爷还说你们一定要把本领教给我,否则你们的本领就会失传啊。”傍晚回到家好一阵,父亲才从外头回来,绿洲兄弟:“哪去了?”父亲一下子弄好三碗方便面,三人静静的,吸面条时才有些声音。隐约听到远处响起收工铃声,父亲:“我们仨没去劳作已半年,系统至今都没有表态。”收工后的人从不同的角落出来,走到那条大路,返回各自的窝。刚才,父亲也是走那条路回来,只是时间不同,路上没此刻那么多人。有几人经过屋外,瞄一下屋里,脸上浮现暧昧的笑。父亲知道那些笑意味着什么。绿洲兄弟边说边走去冲凉房,一起冲凉(从小即这样)。冲凉后出来,见父亲靠着椅子睡了,头上黄色的小灯灯光摇曳,景物似也晃动起来;绿洲兄弟没穿衣裤,赤条条地发现屋里变得非常明亮,似阿拉丁的神灯忽从天上透过灰云照进屋里,多么亮的空间啊!绿洲兄弟的视线落到墙上一幅画,那是父亲作的母亲肖像画。虽没有笑容,母亲却美丽;也许母亲并不似画里那般美,只是父亲美化了母亲。绿洲兄弟对母亲的唯一影像也就只是这幅画。这画看过无数次,却没有此刻这般光彩。不知过了多久,绿洲兄弟恍惚中回过神来,父亲仍靠着椅子;关上门窗,躺在父亲脚边,眼睛却没有闭上,望着摇曳的灯光,到底发生什么事?跟那些个令人沮丧的夜晚不同,今夜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于死一般的静寂中,似一条死掉的马脚鱼那样回忆着泳池的事;内里的不安消退了些,被光芒裹着,绿洲兄弟感觉无比祥和……冲凉后,绿洲兄弟拿了背囊跟记录本,去湖边营帐过夜。绿洲兄弟顿一下。父亲以前还在时,也常这么说;有一次从供给中心回来,路上出现一个黑衣人,绿洲兄弟担心黑衣人会抢掉背囊里的供给品,当时父亲说:“不用怕,我们虽不认识他,他可能认识我们呀。平日我们自己没用点时间去认识人,认识我们的人当然很少很少。所以说,如果一早认识他的话,此刻就不会那么紧张了。”三人边走边谈,过了马来村不远,坟场那边,忽喷出个黑影,是黑衣人!黑影有十尺高———黑衣人不知从哪弄来钢条装于双脚,“增高”了一倍;长发夜风里乱飞,那用鸡毛编制的长发也不知是哪弄来的,似一具挂在屋檐风干的公鸡。耳边呼呼,黑影亦呼呼地于绿洲兄弟跟阿鬼头上保持一定的距离乱舞着。一直跑一直跑,到了湖边,不行了,绿洲兄弟跟阿鬼噗一下颓倒于地。阿鬼先翻过身,绿洲兄弟好一会儿才转过来,大口喘气,三人空望着叶缝间的天空,几颗未亮透的星,似孩童的眼睛,不懂得烦恼只知玩乐。那是一棵很老的树,无花;风一吹,飘落几片叶,似被硬扯脱的鸡毛。阿鬼:“那黑衣人走了吗?”三人不敢动,黑影亦无吓人的举动。好像过了很久,待月光落到三人僵冷的脸上,回神一看,黑影已不在。好像又过了很久,绿洲兄弟才慢爬去营帐,阿鬼不敢回家,也一同爬入营帐。三人没有进食,水却喝了大半,那样死尸似地躺着,奇异的心绪难以言说。到了下半夜,恍惚中见到爱娃,在后山的花丛间似蝴蝶飘来飘去,唱着“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不久花丛另一边,出现两个人,绿洲兄弟以为是他们自己,走到面前,竟是两个机器人。机器人问绿洲兄弟为什么会在这里,绿洲兄弟说这是个梦。机器人问绿洲兄弟为什么会在梦里,绿洲兄弟说这是他们自己做的梦,反问机器人为什么不请自来跑入别人梦里。机器人说或许这不是梦,是现实的片段。绿洲兄弟不想多谈,回头看,爱娃已不在。机器人问绿洲兄弟如何证实这梦是他们做的,绿洲兄弟实在不想多谈,疾步下山;机器人没有跟来,只看到一对黑影,后来没了。到了山脚,亭子里一个人,竟然是爱娃。绿洲兄弟唤爱娃,她却似没听到;近了,那人似爱娃,却不是绿洲兄弟认识的那个爱娃;飘飘地,绿洲兄弟被她吸引着走,到了一条杂草交错的小径;她指着小径,回眸一笑后轻身飘入……阿鬼醒来,绿洲兄弟头发跟衣裤非常整齐地在营帐外吃着牛油面包。出了湖区,绿洲兄弟走别个方向,入一条杂草交错的小径,转头对阿鬼说:“不想被黑衣人碰见,走这秘径。”浓郁的恶臭忽然飘至,阿鬼跟绿洲兄弟道别后,消失在垃圾场前端。天上飘着灰云,日光薄薄的,绿洲兄弟走出垃圾场,路上没有人。经过一片工地,建筑着大厦,系统新发布的发展项目之一;竣工后,那些被系统“读出”有可能”反对系统“的人,将被置于此大厦接受改造教育跟换脑手术,以作“新民”。奇怪的是,父亲自停止遵从系统所吩咐的任务那天至过身那日,都没有被系统召去“教育”。供给中心仍有父亲的名,领取供给品时亦无受到什么刁难。这时,后面有人声,回头看,是个很老很老的老人:“绿洲兄弟。”似渔人截河炸鱼时喷飞出来的马脚鱼,沙石瓦砾自大厦落下。老人的身影一步一步远去,世界没有声音没有声音的世界原来是这种感觉———没有声音的这眼前的天空,绿洲兄弟看到父亲出了家门,过了大路,走另一个方向,竟能去到垃圾场。父亲走到后头那废置的焚化炉,张望一下后闪身入内,父亲抓着手电筒,里面很暗,在一个刻有字的盒子取出一个麻包。父亲出来了。父亲离开后,绿洲兄弟抓着手电筒进去,照亮盒子上的字,竟是母亲的名!绿洲兄弟出来了,世界似渐有声音渐有声音的世界原来是这种感觉———老人的身影一步一步前来。老人点头又摇头:“爱娃怎会有父母呢,系统设定者就是父母!”紧接着又说:“木勺哪有树上自生的?”绿洲兄弟内心轰鸣,衬着当日在泳池道别时爱娃的一句话,当时的爱娃:“爷爷说,你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你还是你,你没法从自己身体里面逃出去!” 作者简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