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刚
溽暑苦夏，骄阳似火，人似处在上蒸下煮的笼中，热得喘不过气。身心焦躁、火烧火燎之时，格外向往世间清凉之物，头下是凉枕，床上是凉席，吃的是凉面，喝的是凉茶，洗脸用凉水，避暑吹凉风。
夏日的芳香草本植物中，自带清凉气息的有不少，譬如石香、藿香、紫苏、荆芥、薄荷，这些青绿素朴可药可食的济世良草，散发着清香，浸染着凉意，清新淡雅，味道独特，或清香开胃，或麻凉爽口，或解腻下饭，调剂着夏日农家的一日三餐，让人在不思饮食的三伏难耐中，觅得舌尖上的清爽惬意。
或许是饮食习惯使然，抑或是薄荷的特殊气味让人受不了，豫中乡间，庄稼人极少把新鲜薄荷生调着吃，也不喜欢将其与别的食材搭配，譬如拌凉菜、摊饼子、下面条。偶尔，乡人会把晒干的薄荷当香料用，和八角、花椒、茴香的用途差不多。逢年过节，家里来客，烹鱼煮肉的时候，放一把除膻去腥的薄荷，调节肉鱼之味，使其更加鲜嫩。民间烹饪之道，讲究一物降一物，薄荷看似纤弱无力，却是外柔内刚之草，凭借一身芳香正气，与肉食同锅而煮，同膻腥顽强搏斗，最终邪不压正，赢得香草美名。
除了当煮肉大料，豫中乡间更多的是把薄荷作为夏日凉茶的配料。三伏天下地劳作，出汗多，体力消耗大，若是茶水喝得少，很容易中暑。庄稼人喝茶不讲究，也喝不起昂贵的茶叶，泡茶的花花草草，都是从野地里弄的，一年四季各不相同，夏天尤喜饮用清热解暑的薄荷茶。生火烧水之时，掐把鲜嫩的薄荷叶子，清水一淘，直接丢到茶壶里，咕嘟咕嘟煮开，等到放凉后，捧着大碗喝，麻凉清爽，解暑止渴。讲究些的人，除了薄荷，还会在烧水壶里放些野菊花、干桑叶、金银花，老四样一搭配，便成了很有名的乡野药茶——桑菊薄荷茶，经常饮此茶，可疏散风热，清利头目，整个夏天都不会感冒。
民以食为天。庄稼人凡事都喜欢从实用主义出发，哪怕是在院里种个花花草草，也是如此。豫中乡间，薄荷入馔的机会不多，其地位远没有石香、荆芥高，很难在篱园菜圃里占有一席之地，难逃野生野长的命运。不管过去还是现在，庄户人家都喜欢在院里门外开辟一块菜地，随着四季时令，种些家常菜蔬，减少花销开支是一方面，关键是省去了赶集买菜的麻烦，随吃随摘，甚是方便。每到夏天，乡人多种些石香、藿香、紫苏、荆芥，而所种的每一种菜蔬，都能成为粗食淡饭的绝佳食材。石香是蒜面条的调味品，藿香是汤面条的随锅菜，紫苏是除腥膻的必备物，荆芥是拌黄瓜的好搭档。种薄荷的不多，即便在角落旮旯里偶尔见到一些，也是陪衬和点缀，可有可无，没人在乎。
在我的记忆中，旧时乡间所见到的薄荷，几乎全都是野生的，草丛里、田埂旁、河岸边，这儿一捧，那儿一丛，到处乱长，随地可见。诸多野草中，薄荷很好识别，浑身青碧，叶片对生，边缘呈锯齿状，开的花淡红、青紫或白色，即便有时候野薄荷夹杂在众多野草之中，搭眼一看，目光一扫，立马就能辨认出来。早些年，放牛割草是乡野孩童暑假里的必修课，一些牧场离村庄远，需要头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走很长一段时间。每个放牛娃都备了一个啤酒瓶，临走前，灌上一瓶凉水，再掐几片薄荷叶，塞进瓶里，泡上些时，便成为绿莹莹凉津津的薄荷水。若是哪个孩子手里有零用钱，花上三分五分，从代销点买几粒糖精，取一粒放瓶中，泡出来的薄荷水，比蜜糖茶还甜，众伙伴争着抢着品尝，总也喝不够。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一所乡村中学念书，一到五黄六月，天热屋里闷，上课时不少人打瞌睡，提不起精神。后来，一些学生想了个治瞌睡的法儿，趁下课时候，去操场周边的草地上，掐些野薄荷叶，回来后蘸些水，贴在额头和两侧太阳穴上。我也多次试过，此法确实奏效，贴上不大一会儿，便有清香、清凉和清新的气息弥漫开来，神清气爽，倦意全无。
薄荷叶中含有挥发油，驱蚊效果也是不错的。旧时乡间，草木茂盛，院里屋外，草木疯长，容易招惹蚊虫，赶都赶不走。有时候我在屋里不出来，坐在院里的祖母就会嗔怪道：“刚啊，你不嫌热，在屋里喂蚊子哩？”为了不让蚊子咬我，每次跑出去玩，祖母总会掐一大把薄荷叶，搁到手心里，两掌对着搓，揉挤出来汁水，涂抹在我身上，就像现在的人往身上喷洒驱蚊花露水一样。
从薄荷里提取出来的薄荷油和薄荷脑，是风油精、清凉油的主要原料。清凉油辛凉解表，可以提神醒脑、驱蚊止痒，在缺医少药的昔日乡村用处大，颇受欢迎，乡人谓之“万金油”。清凉油和风油精是小孩子的违禁品，看得很紧，不让乱摸，怕不慎弄到眼里，酸疼难忍，伤及身体。孩童们皮肤娇嫩，一旦被蚊子叮咬，身上很快就会鼓包起疙瘩，痒得难受。这时候，大人就会找来清凉油，两手并用，揭开盒盖，用指头肚轻轻在黄色脂膏上一抹，均匀涂在起疙瘩的地方，既可消肿，又可止痒，实乃炎炎夏日必备之物。
按说，风油精的用处，比清凉油更多，可外用，也可内服。但在旧日乡村，用风油精的人，远没有用清凉油的多。仔细想想，最主要原因还是风油精不耐用，没有清凉油经济实惠。那时候，风油精的玻璃瓶很小，里面只有一丁点绿水，倒不了几回，就见了底，而清凉油是膏状，一次只需用指头肚抹少许，就能涂很大地方，节省着用，一盒能使好多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