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故乡情深】我的老家献县四十八村/李西岳

 我的卧虎湾 2023-08-07 发布于福建
我有平台,你有故事?


欢迎关注平台,底部可以留言
主  编:傅群雄


卧虎湾藏龙卧虎,群英会聚贤群英!



我的老家献县在全国2000多个县中,不显山,不露水,说起来,没太多的人知晓,可最近却冲上了热搜:2023年8月 1日11时,河北省决定启用献县泛区,接到命令后,泛区内四十八个自然村的村民一夜之间全部撤离。在网上,我看到了两个令人泪目和揪心的视频:一个是一个小女孩坐在冲锋舟上含泪回眸自己被洪水淹没的家乡;一个是一位老汉在自己被淹的苞米地前摇头叹息。我心中默默地道:我的家乡父老,又要为保卫京津做牺牲了。
但在朋友圈里,却有人问我,你们献县离北京200多公里,离天津100多公里,谈何保卫京津?


那我就不得不讲一讲献县的地理位置和山文水脉了。
献县位于滹沱河与滏阳河的交汇处,每到汛期,山洪河水顺着滹、滏两河向下倾泻到献县,其惟一的出路仅是一条子牙河,而称为泛区的48个自然村,正处于滹、滏汇流的夹角地带,如遇洪水泛滥,子牙河排泄不畅,只好在泛区内滞留。据史料记载,这个泛区是晚清政府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钦定的,献县泛区由此而得名。洪水滞留泛区,大大缓解了帝都的水患压力,可就苦了四十八村,每遇洪涝灾害,泛区便房倒屋塌,良田被淹,百姓只好背井离乡,四处乞讨,大水一天不退,就一天不能返乡。有故事为证,人家问乞讨者:你是哪儿的人?答曰:俺是献县的,奶奶,献县便因“献县奶奶”而扬名,我记得小时候还跟孩子们一起背过讨饭歌:
一条棍,一个碗
要饭的有个二皮脸
出门的苦处说不完
可叹可叹真可叹
可叹家乡大水灌
从早到晚挨家转
遇到善人给一碗
遇到恶人往外撵
……
记得我当新兵时,老兵问我:家是哪儿的?我说:献县的。老兵说:哦,你们老家出要饭的,甚至还知道我们老家有顺口溜儿:淹了收蛤蟆,旱了收蚂蚱,不淹不旱收碱嘎巴。其实,献县还是民族英雄马本斋的故乡,清朝大学士纪晓岚的故乡,可这些还不如讨饭有名。


关于老家洪水的记忆,对于我来说,刻骨铭心的是1963年,我不到五岁,大雨连续下了几天几夜,村里村外,已是沟满壕平。记得有一天,父亲对我们说:上边要泄洪了,当时,我不知道什么叫泄洪。就在那天下午,人们都转移到我们村北面的百草山上。百草山是座古汉墓,有20 多米高,全村人在山上安了家,还有一些蛇呀,老鼠什么的小动物,也躲到山上与我们为伴。第二天洪水来了,波涛汹涌,浊浪滔天,村里的房屋在“扑通扑通”的声音中瞬间倒下,未弄上山的猪、羊、狗们在水中嚎叫挣扎,最终被淹没,幼年的我,看着好害怕……


第二天,雨还在下,水不见退,战兢兢的我们在山上忍受着饥饿和恐惧,突然,山顶上出现了飞机,是直升机,舱门打开,扔下一个又一个的袋子,人们奋不顾身地去抢,里面是大饼,还热呢,吃着好解馋。又过了两天,水落下去了,我们的家园浮出水面,但已是一片废墟,已经分辨出哪是自己的家了,等确定自己家的位置后,我哭着在泥里扒自己的玩具,那是一个小木偶,拉一下绳子就能发出叫声,可怎么也没找到。那是我惟一的玩具。
等我长大以后,只要一说闹洪水,我就吓得打哆嗦。
也就是在那一年,毛主席看了天津抗洪抢险的图片展览后,写下“一定要根治海河”的题词,于是,轰轰烈烈的根治海河运动迅速掀起,在此期间,献县境内分别开挖了子牙新河与滏阳新河,两堤之间三公里宽的距离便成了泄洪道,大大加强了泄洪量,缓解了四十八村的压力,但遇特大洪水灾害,泛区还是难以幸免。


1996年8月6日,又一个让献县人刻骨铭心的日子,因山洪暴发,滹沱河、滏阳河分别以3650立方米每秒和1200立方米每秒的泄洪量同时向献县倾泻而来,超过了子牙河泄洪量5倍的洪峰,献县泛区再次启动,短短几小时内,四十八村汪洋一片,平均水深3米,最深处4.5米。
献县在地理位置上,不仅北邻京津,华北油田也近在咫尺,京沪、大京九铁路夹身而过,如果滹沱河北大地献县段决口,天津将成一片汪洋,北京也会被洪水围困。我记得,当时央视焦点访谈每天都在直播献县抗洪抢险实况,部队已投入抢险。我看着很揪心,请假回家采访。


说是采访,实际上是用心靠近灾难中的家乡,那是我生命的牵挂。
第一个接受我采访的是县委书记高勇,个子不高,很精干,人敞亮,说话斩钉截铁,他对我说:灾情发生以来,县委、县政府定下的决心是“两保一减”,即死保滹沱河北大堤;确保泛区内不死一人;尽量把洪水带来的损失减到最低限度。
高书记对我说,最难做的工作,就是组织泛区群众转移。自1963年之后,到1996年,33年内,四十八村未发生过大的洪涝灾害,七万多村民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田地里种庄稼,栽果树,种大棚,办工厂,搞养殖,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平平安安,尤其80、90后的年轻人,没有见过洪水模样,老年人则穷家难舍,故土难离,况且,八月份,正是瓜果飘香,丰收在望的时节,谁舍得丢掉家园,背井离乡?


大道理讲了,危险性讲了,但没见到大水,有的人还是不愿撤离。
高书记急了,他对包村包户的各级干部们发了狠话:先是磕头作揖,后就拳打脚踢,就是抬,背,扛,你也要把群众转移走。泛区内留一户,死一人,我们都会成为历史罪人!
这狠话,确实管用,仅在一天内,泛区内七万余人,全部安全撤离。
为保证洪水安全通过,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清障,彻底清除泛区内的庄稼和建筑物,以减轻对北大堤的压力。县委、县政府果断下达了自毁家园的命令,一天之内必须将行洪区内600亩果树全部砍净;将5500个大棚全部拆除;将4700多个柴垛全部烧毁。
自己种的自己砍,自己建的自己拆,自己堆的柴草自己烧,真不敢想象,以食为天,以农业为本的家乡父老,精神该忍受怎样的熬煎?
这还不算,第一次高峰来临,北大堤告急,县委、县政府又下了一道死命令:将滹沱河行洪道左堤于八里庄段和王庄段处扒开30米的口子,放水分洪,以减轻北大堤的压力,原计划用300个劳力,而两个村的大喇叭一广播,一下子来了600多人,等把口子扒完,家里已是房倒屋塌……


献县人明白,北大堤筑得越牢,自己承受地牺牲就越大,但更明白承受这种牺牲的意义和价值。
自古燕赵多悲壮之士,献县人舍生取义堪称燕赵文化之精髓,马本斋母亲白文冠宁可绝食而死也不劝降儿子,成为燕赵文化的精神丰碑,而一代又一代的献县人,已默默地把舍生取义的精神化作自己朴素的行动,尽管他们从未喊过“舍小家,顾大家”那样的口号。
那一年,我创作了报告文学《泛区精神》,至今想起来,那是一次很有激情与责任的创作。
洪魔肆虐,来去由天,献县人每一次都责无旁贷地担当起保卫京津的历史使命,每一次自身都被摧残的遍体鳞伤,难复元气,而外界却很少有人知晓。
我查了一下县志,从1881年献县被清政府钦定泛区,到1949年的68年间,四十八村共遭受37次洪涝灾害,平均不到两年一次,而新中国成立后的1954年、1956年、1963年、1996年,献县泛区又被启用四次,每启用一次,就接受一次生死考验。


时隔27后的今天,献县泛区再一次被启用,我的家乡父老,又要舍生取义了。眼下,洪峰还没到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景况,大水退后,灾民们还能不能找到自己的家园,那些孩子们会不会像1963年的我一样,在泥泞中寻找自己心爱的玩具?
作为献县籍的作家,我早就计划为泛区四十八村创作一部长篇小说,那片苦难的土地提供了极为丰富而厚实的素材,而至今未完成,这是我的心结,也是欠家乡的债务。我眼下只有默默地为家乡父老祁祷与祝福,同时,也希望在大水退后,天南地北的人们,别忘了献县,记住那里有个泛区四十八村,更要记住,是他们用数万人的倾家荡产,用数万亩良田的颗粒绝收,用他们朴素的家国情怀和舍生取义的伟大精神,换来一方又一方的平安。

作家李西岳在进行书法创作

【作家简介】李西岳,河北献县人,1959年生,1976年12月入伍,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结业于首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曾任原北京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200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曾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随笔、评论等60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百草山》《血色长城》《血地》《独门》《戎装之恋》等,长篇报告文学《大国不屈》《天地之间》《至高荣誉》(合作)等,中篇小说集《农民父亲》。曾为庆祝新中国成立60周年、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暨中国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大阅兵撰写解说词。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解放军图书奖、全军文艺新作品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小说月报“百花奖”、首届新世纪北京文学奖等。瞭望中国新媒体顾问。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