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孔玲 文 ![]() 杂草总是要和菜蔬争夺地盘,三次围剿,不出一周,又疯狂反扑,即使斩草除根,又随风落籽,遍地开花,如此反复,让人没了脾气,怪不得陶公晨兴理荒秽,带月才荷锄归。没办法,只能像希腊神话中推滚石的西西弗一样,权当修行,以有限对无限,在无意义中寻找意义。一个小时的挥汗劳作,终于整理出一块洁净之地。之前网购了一袋粘玉米种子,请教了度娘,还是不太放心,又咨询了前院的姐夫——资深田把式。行距两尺,株距尺五,穴深两指。开始下种——一穴两粒,轻掩土,不敢使力,怕种子被压得瓷实,出不了苗,后来一想,一粒种子的力量把一切机械力所不能分开的骨骼都能完整地分开,我岂不是杞人忧天?种完四行玉米,才发现株距是把握得差不多,可是左拐右转,不成一线,被笑蹒跚学步。擦擦额头的汗,看收拾得洁净的一方土地,忽然满怀期待和喜悦,感觉种下几行种子,本身就是一种美好,也对“播下了种子,也播下了希望”这句话,有了更深的体会。“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正好带了喜欢的书,坐在树荫下,享受这难得的逍遥。 ![]() 周一无事,可以在老家院里多待上半日。清晨,被“咕咕”的鸟鸣叫醒,不愿辜负了这清新的早晨。起床、洗漱,喝了一杯清肠水,信步闲庭,做深呼吸,像打通了任督二脉,神清气爽。院墙东西两侧的老梨树,枝叶茂盛,树身敦厚,三百年恪守脚下的一方土地,独立不迁,僧人般静默。这来自高出的树叶和来自地底深处的根系,让人忽然觉得人和树何其相似!人若心性如树,定力恒坚,慧根该何其深厚,事业之树何其盛大!想到了入职两年的儿子,总把辞职挂在嘴边,多希望他来老梨树下坐一坐,看看这三百年的古梨树,让树给他一些人生的启迪和忠告。 老梨树茂盛油绿的叶子,衬着澄澈的蓝天,这种静美令人心生禅意。尽管杏树的阔叶极力掩藏,颗颗饱熟的红杏,还是任性地探出头来,点缀这夏日的色彩,让这清晨,l有说不出的盈实和丰富。庆幸故乡还有一方小院,有如此恬静、如此丰沛、如此大道至简的景致,给我一夜安眠后如此美好的心情,一扫往日在都市无以排遣的焦虑与烦闷。若不是周一工作日,大可以邀来三五好友,“欢颜酌春酒,摘我园中蔬”,不亦乐乎! ![]()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转》,流观《山海经》。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忽然感觉陶渊明就是前世的知己,他用他的诗,安放了我村居的好心情。一千多年前的他,宦海浮沉,三度辞官,抖落尘埃,带着霜意,隐居乡野,与自己和解。他身体力行,实践了从官场走向田园,走向自然,一开田园诗派的先河,以他盖世的才华,留给我们许多与之心心相印的诗篇。 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也曾有意城市的繁华,一去三十年,在这个要用机巧生存的城市里,始终带着乡村的胎记和尾骨,走得举步维艰,活得违心拧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年过半百,忽然厌倦了城市的喧嚣和纷争,脚步开始频繁地踏进故土,探到时间的皱褶深处,抚摸贫困和疼痛,探寻纯真与欢乐。更多时候,找来柴火,燃起炊烟,烧几个刚从园里摘来的茄子,剥去焦紫的外衣,将金黄绵软的茄子手撕成丝,剁上细碎的葱姜蒜置其上,放上些许盐和花椒,“刺啦”一声,爆炝一盘小时候常吃的蒜泥拌烧茄,再馓上一锅360搅、还能留下锅巴的馓饭,就着这盛夏草木的气息,大块朵颐,抚慰那存在于我们记忆深处的味觉。这个时候,你会真切地感受到所谓乡愁,就是一碗饭,如果再确切一点,那就是一碗钟爱的馓饭,它不止是面和水在火的作用下的简单组合,而是父母一人烧火,一人搅动馓饭时的身影,那是父母留给我们在这尘世间,尽其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真爱。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杂尘,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于此情此景中阅读陶渊明的诗,有贴心贴肺的实在和亲近。在宛如国画的远景和近景中,炊烟袅袅,鸡鸣狗吠,洁净的庭院,葡萄架,红枣树,园子里的各色果蔬……感谢故园,它放纵了我,滋养了我,是它,让我卸下了生之重负,和祖辈、父辈的脚印交汇,和童年、少年的脚印契合,正是这些带着泥土的脚印,托举着我,给我一次次精神的给养,一次次重新出发的勇气。就像《飘》里的郝思嘉,每逢失意疲惫,就回到故乡,待休整几日,又满血复活,重返人生的角逐场。 ![]() 没过两天,黑云压城,狂风肆虐,紧接着一个闪电,炸雷劈过,随后铜钱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啪啪作响。心中一凛,老家院里的庄稼,不知被风吹雨打成啥样了。原来种了庄稼,就像生了孩子一样,一颗心被园子里的花草瓜菜给扯了去,旱了揪心,涝了也揪心。也开始更关注天气和二十四节气。“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有雨种芥菜”。顺应时令,按节气种植食物和蔬菜,味道总是好过大棚瓜菜。感念着老祖宗为我们留下许多农耕的智慧谚语,心想这周忙完,正好头伏也到了,周末一定得回去,去看看暴雨过后园里的花儿菜们,玉米苗儿,还有,把从天津网购的水果萝卜种子也种了。今秋,我也可学着天津人,拔出萝卜,甩成八瓣,尝尝天津人的这又甜又脆的水果萝卜。 ![]() 来不及换衣服,就开始拔草了。一场透雨后的地还湿着,踩在地上拖泥带水,灰条子孙满堂,结满草籽,茎杆有拇指粗。即使是湿土,也得立起身使劲拔,一拔就拖出好多泥土,这家伙,根深蒂固,怪不得子孙昌盛,繁衍生息数百年而不衰。曲曲菜更是见缝插针,叶片长有两三拃,想起春天带了铲子,去白塔山挖曲曲菜的情景,转遍了山头却一无所获。跟朋友感慨,朋友调侃说,那都是兰州大妈千军横扫过的地方,所以寸草不生。这会儿要是有几个兰州大妈在场该有多好,这么多的曲曲菜,肯定会让她们挖个开心!马齿苋也布满其间。小时候我们专找这些草,拔了喂猪,猪吃得特别欢畅,我们叫它“猪点心”。现在它时来运转,堂而皇之走进酒店,身价倍增。最讨厌的就是粘粘草,水性杨花的德行,伸出长长的细茎,翻山越岭,沾花惹草不说,还死缠烂打,谁的身上都要沾惹一番。拔着拔着就来气,站起身来一扯,竟扯断了好多葱叶!拔了一个多小时,就手指涨疼,腰酸背疼。这汗,有浃背流的,有顺四鬓流的,有顺额头又流进眼睛里,真正的辣眼睛!起身一看,前面还有那么多草,挤挤挨挨连成一片,什么时候才能清理干净?这哪里是庄稼地,简直就是野生植物园!忽然心生绝望,瘫坐在田梗,拿出手机,拍了这勃发的狂草,发了家群,醉翁之意,以期会达。半晌无音讯。不指望外援了,只能靠自己。 ![]() 拔草的间隙,去看种了两周的萝卜。出苗不是太好,是种子的问题,还是天气的原因,不得而知。怪不得请教一生都务悉庄稼的老姑父时,他老人家说,三年能出个技工,可十年都不一定出个庄稼把式。原来这行,也有那么多学问。在邻家姐的指导下,存了壮苗,间了弱苗,想把间出的弱苗补到没有出苗的地方,又担心动了的苗伤了元气,不能复活,索性补种。玉米是长高许多,可面色微黄,等拔完眼前的杂草,得马上施肥。起早贪黑拔了三天草,腰折了一样地疼,手也肿胀得像发面馒头。拔出的草,堆成了一个个小山,还要一趟趟往门外运,左肩、肘关节疼痛得无法用力,只能全靠右手。等全部运完,足足有一农用车的量。晾晒两天,母亲点燃了杂草,瞬间浓烟滚滚,冲天而上,这些涅槃后的草木,提前完成了一趟人间旅行,虽然我知道,离离园中草,野火烧不尽。它还会层出不穷,让农人在无休止的劳作中,参透活着的意义。 ![]() 本土系列连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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