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者最无奈之处,就是明知一件事事关重大,非做不可,却无权放手去做。作为荣国府的内当家,王夫人处在一个极其尴尬的位置,因为上面还有一个婆婆,而且是一个在某些事情上完全没有原则的婆婆。在女人要遵守三从四德的年代,王夫人对此毫无办法,她能做的,只是在不与婆婆发生冲突的前提下,尽量做一些补救。袭人无意中听到宝玉对黛玉的表白,“吓得魂消魄散”,担心他们做出不才之事,便趁向王夫人回话的机会,建议把宝玉搬出大观园。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袭人的这个建议都是非常正确的。大观园实际上是大乐园,给了原本就顽劣的宝玉更加肆意玩乐的便利。这是个无人管束的自由王国,而且各种游乐设施应有尽有,除了有物,还有人,陪他玩乐的人。在这种环境下,想要一个不爱上学的孩子读书上进,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大观园本来是女儿国,元春的本意是让妹妹们进去住,只因顾念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才让宝玉也住进去。一个本就“喜在内帷厮混”的男孩,住进女儿园,岂不是如鱼得水?哪还有半点心思读书上进?其二,袭人听到了宝玉对黛玉的表白,知道宝玉和黛玉之间发展出了私情。“情既相逢必主淫”,情到深处,难免不会越轨做出不才之事来。其三,宝玉刚刚被贾政打得半死,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淫辱母婢金钏。虽然这是贾环恶意中伤的罪名,但宝玉并非完全清白。而且,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来,如果宝玉长期在女人堆里厮混,即使他不会做出格的事,也会被这类流言蜚语所压倒,到时候混身长嘴也说不清。正如袭人所说,“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袭人说得合情合理,王夫人并非一心溺爱儿子的糊涂母亲,所以一听就走了心,“心内越发感爱袭人不尽”。王夫人对宝玉的期望,和袭人是一致的,作为管理者,听到了来自下属的合理建议,马上认同和接纳,说明了王夫人懂得分辨是非,不感情用事,这也是管理者应具备的素质。那么问题来了,既然袭人的建议合情合理,王夫人也认同并接纳,为什么就没有行动呢?这正是王夫人的无奈之处:明知儿子处在危险的边缘,她却没办法出手解救。 作为荣国府被赋予期望的接班人,宝玉所接受的教育是很奇葩的。 按照主流的教育模式,应该是严父慈母,以父亲为主导,因为女人必须从夫,如果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有分歧,妻子应该无条件绝对服从丈夫。贾政的教育,是教条式的严苛,以打骂为主,与儿子没有正常交流,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既不给儿子辩解的机会,也不进行调查,就把人往死里打。这就造成了儿子宝玉对他怕到极点。慈母方面,王夫人的职权被贾母夺走,而贾母的权力高于贾政,这便造成了宝玉的教育以贾母的溺爱为主。贾母好像是故意和贾政唱反调,宝玉受到一次贾政的责罚,贾母就从溺爱方面给予宝玉补偿。比如这次被打,惩罚不可谓不严厉,差一口气就要打死了。但只要没死,宝玉就会因祸得福:以养病为由,贾母把他一切不喜欢的事务都免除了。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众人见他如此疯颠,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 一言以蔽之,在贾母毫无原则的溺爱下,宝玉更加远君子、亲小人。劝他走正道的,都得被他骂;愿意陪他玩的,他甘愿充当仆役。王夫人的可贵之处,在于她面对困境,并没有因此就不作为,而是努力从夹缝里找一条可稍做补救的路。建议是袭人提出来的,说明她是个真为宝玉着想的人,托付给她不会错。而且,袭人是老太太相中专门侍候宝玉的,把宝玉托付给袭人,和太太的初衷一致,没有违背老太太的意愿,也就没有违背三从四德。怎么托付?这又是王夫人另一可贵之处,即不是口头上赞许,而是用行动表示对袭人的信任和抬举:把她的待遇升到和姨娘同级。试想想,一个对公司尽心尽责的员工,看到了公司的危机,找机会大胆向总经理指出问题并给出解决办法,总经理当场给予认可和赞许,事后又给加薪,这员工有不更加尽心尽责之理吗?这正是好员工遇到了好领导,王夫人虽然脑子不活泛,也远不如贾母精明,但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如果给予王夫人独挡一面的机会,她可以把荣国府管理得更好:善于发现人才并重用人才,是管理者的最高智慧。可惜的是,王夫人没有这样的机会,荣国府在她手里衰败下去,却不是她的错。这才是管理者最大的悲哀:有职无权却要承担管理不当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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