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名售书的烦恼

所谓风雅，不就是一戳即破的一张小纸片吗。

文 | 沈嘉禄

爬格子的人，吭哧吭哧写了一本书，总算出版了，搞个签售会，而且轧进上海书展的档期，背景是一块顶天立地的大展板，说不定还上了头像，卖相好不好另说，自我感觉肯定大佳。

二十年前我也是这样想的，而现在，感觉不大好。

为什么呢？首先是我个人的原因。马齿徒增，专注力和定力大不如前，看到读者排长队，顿时心如乱麻，大脑缺氧了。

小时候练过毛笔字，硬笔书法也得了便宜，签名这档事本是小菜一碟，但是耳边一嘈杂，手里的笔就不听话了，笔画不到位，有愧天地有愧读者。有读者要求落个上款，耳朵里听进一个“郑”字，手一滑写成了“陈”。书是读者花钱买的，写错了就成了生产事故，而且将人家姓氏改了，大不敬。

好在粉丝很宽容，“沈老师没关系，改一下吧。”但有些字真不好改，再说扉页上“劣迹斑斑”，实在看不过去，于是祭出撒手锏，画条鱼，或者画只佛手，这是从齐白石那里学来的急救法。读者似乎得到了补偿，露出喜出望外的微笑，其实那多半是为了维护良好的氛围，给我一个“落场势”吧。

后来签售会的主持人事先打招呼：要落上款的读者请事先将姓名写在小纸条上。这又等于提醒读者，于是所有读者都要求落上款了。这样就增加了工作量，拖延了时间，排在队伍后面的朋友为了补偿额外支付的时间成本，会要求我写上某年某月某日，还有——第几届上海书展。拿了书正要走的朋友发现这个有“福利”，自然不肯放过，马上返身要我补上这几个W。

当然，读者的这些要求我都应该满足，人家消耗宝贵的时间来现场排队买我的书，那是对我极大的鼓励，任何不愉快的想法都应该掐灭。我还要对不能聊上几句或不能站起来合影的粉丝说声道歉。

有些老司机，每届书展都来，却从来不买书，横冲直撞地冲过来，将一本沾满油腻的笔记本摊在我面前，有点像签署“城下之盟”了。我有点不知所措，他倒是胸有成竹：“随便写句话，或者画条鱼。”

有样学样，旁边马上有人拿出用我的照片制作（未经授权）的明信片，写一句“岁月静好”，画一条鳜鱼，大富大贵。还有人要求画两条，噢，两条不好，那是“双规”（双鳜），画三条。好吧，我成鱼贩子啦。

更过分的是，有人不知从哪里捡了半张皱皱巴巴白纸来，签名，画鱼。有一次我忍不住了，可以拒绝吗？对方马上换了一张脸：你有什么了不起？奚美娟也给我签了，王小毛、曹可凡也给我签了……

他们有签名的胆气，我也有拒签的权利吧，再说我倘若在这白条上签了字，转身你在空白处填个数字，我不就成了杨白劳？

这位老兄骂骂咧咧地走了，顺手将桌上一支圆珠笔塞进口袋，身手十分敏捷。面对排长队的读者，我还能奔上去追讨一支不值几个小钱的笔吗？

也有老司机玩得不动声色，买两本签两本，过几天将其中一本挂到孔网上。签名本卖100元一本，还真有书迷朋友会掉坑。

有一年我带了一些藏书票到书展，买一本送一枚，也算小小的酬谢。有个人先把我夸得天花乱坠，然后多要了五枚，我给了，并按要求在藏书票上签了名。一个月后，制作藏书票的艺术家朋友来电责问：你怎么将我给你的藏书票放到网上卖了？

噢天哪，所谓风雅，不就是一戳即破的一张小纸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