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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维:我在功德林的改造生活(上)

 兰州家长 2023-08-12 发布于甘肃

黄维,江西贵溪人,生于1904年1月。原为国民党第十二兵团中将司令,1948年12月在淮海战役中被俘,经过二十七年的改造,于1975年3月19日获得特赦。曾任全国政协常委、文史专员。

我是1948年12月25日,在淮海战役中被人民解放军俘虏的。

1948年9月间,蒋介石任命我为12兵团司令官,负责指挥18军、10军、14军和85军。

11月份,淮海战役打响,黄百韬兵团首先被歼,徐州成了孤城,蒋介石决定,把12兵团投入,由河南西部增援徐州,以解徐州方面刘峙的困境。

本来,我是国防部新制军官学校的校长,这个学校是由美军顾问团提出开办的,1947年9月开始筹备,以美国西点军校做蓝本,主要培养海、陆、空三军的核心干部,学校设备将由美国提供,美国顾问已经有一部分到职,永久校址确定在北平,临时校址设在汉口。

但是,由于各方面的原因,筹备进展迟缓,尚未招生开学,就个人的本意来说,我愿意办学,不愿意带兵。

这倒不是说我黄某人怕死,当时,我是从维护“党国”的长远之计考虑的。所以,当蒋介石把我从汉口叫到南京,要我当12兵团司令官时,我就当面向他表示,说自己“离开部队久了,带兵怕有困难”。

蒋介石却对我说:“打仗是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不把共产党消灭,什么事情都办不了。你不能从你个人来考虑。”

于是,我从新制军官学校校长调任12兵团司令官,仍兼新制军校校长。

黄维:我在功德林的改造生活(上)

黄维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我组成兵团司令部后,开赴徐淮战场,原指望几个月后打完这一仗就可以返回学校,可是没有想到,学校还来不及等到我回来,就已经匆匆忙忙地迁到台湾。而我呢,却当了共产党的俘虏。

记得在1948年9月下旬,我到确山时,除第85军外,其余部队都在驻马店附近地区集结整训,随后,奉命向河南西部南阳方面扫荡,这是解放军导演12兵团的一次武装游行。

解放军把12兵团调遣到河南西部,而在淮海发动对蒋军的歼灭战。到这时,我才如梦初醒,知道上了解放军的当,又急忙回师驻马店,集结待命,随即奉命增援徐州。

11月初,我带着12兵团由驻马店地区开始行动,11月18日,到达蒙城,同解放军展开全面战斗。

起初,12兵团取攻势,由蒙城渡过涡河,攻下涡河北岸的解放军阵地,在北淝河攻下了解放军据守的坂桥集、乌集之线的阵地,进到浍河。

随后,又在浍河攻下南坪集,主力渡过浍河,眼看就要抵达离徐州不远的宿县了。

可是这个时候,解放军对我节节阻击,使我军陷入了解放军的袋形战线,我再想往前攻,攻不动了,而背后是几道河,后方已完全被解放军切断,怎么办呢?

再这样子打下去,真是不行了,于是,我就想把部队转移到固镇方面去。可是,部队没有走出多远,就在宿县西南的双堆集,被解放军粘住,逃脱不了啦。

从11月25日被四面包围,我们几次向解放军反攻,但都没能突围出去。12兵团是美械装备的部队,有十二万多人,拥有包括战车榴弹炮在内的机动车五百多辆,还有各种火炮、轻重机枪、冲锋枪等。

可是,这么多兵员、重型武器装备,不仅没能帮助我们在双堆集突围,反而成了作战的包袱。

十几万人要吃饭,必须有大量粮食和柴草,机动车需要汽油和零部件。时值隆冬季节,气候严寒,双堆集一带又是贫瘠的空旷地带,村民稀少,村屋零落,十几万人只能露天宿营,这一切困难都没办法解决。

当时,我们兵团每天急需后方支援的给养至少二百吨,空军空投的粮食和弹药不能满足需要,而且往往落到解放军阵地或两军前哨之外,都成了解放军的战利品。

有的虽然降落到守军阵地以内,但由于没有燃料和热水,官兵们根本无法吃这种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面食。

就在这个时候,包围圈愈缩愈紧,解放军天天在战场广播喊话,让我们起义投诚,中原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华东野战军司令员陈毅也曾通过广播和写信,敦促我放下武器。

我当时把刘伯承、陈毅的劝降信撕得粉碎,不过,部队的确已经不能继续生存下去了,军心开始涣散,特别是11月27日,当我对解放军发动全面攻击,企图突围奔向固镇时,第85军第110师师长廖运周,率所部主力阵前起义,接着,第85军23师黄子华部放下武器向解放军投诚。

在这以后,我只是死守待援,但没有援军,那么面临的就是全军覆灭,到了12月15日,我决心突围逃跑。

这天夜里,我已逃离双堆集战场三四十里路,可是,四面八方的解放军和民众,就像张开一张网,逃是逃不出去了,十二兵团终于遭到了全军覆没的命运。

我被俘以后,思想是很顽固的。开始的时候,我想不暴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和身份,当收容所人员要我在被俘人员登记簿上报名时,我对解放军说:“我叫方正馨,江西弋阳人,14军军部上尉司书。”

可是,要想瞒过解放军是不可能的,没过多久,我的真实姓名和职务就被他们查清楚了。

当时,杜聿明在陈官庄还被人民解放军包围着,尚未就歼,负责管理12兵团俘虏的,是人民解放军中原野战军联络部长杨松青。

他是黄埔四期毕业生,动员我们广播和给杜聿明、邱清泉、李弥及各军军长写劝降信立功减罪,而我坚决拒绝了。后来,听说由几位将领起草稿子,写了封劝降信,并签了名,只有我没有签。

一次,一个解放军的青年干部来找我谈话,问我为什么拒绝广播和写劝降信,要我承认自己的罪行,我回答他说:

“我的最大错误就是打了败仗!”

不久,我们被押上火车送往后方,途中路过河南商丘车站,有一个解放军干部拿着照相机要给我们拍照,我故意让他照不成,当镜头刚刚调准要按快门的时候,我就把头掉过去。

后来,火车到徐州以北的一个车站,大约叫韩庄车站,停了好几个小时。在附近,有一个解放军医院的负伤的指战员们听说抓到了我,都拥到车厢跟前,又喊又叫,非要看一看我长得是什么样子。

押送我们的解放军干部起初无论如何不肯,可是人愈来愈多,围住车厢不肯离开。于是,押送的解放军干部就和那些围观的解放军指战员约定:看是可以看看,但不许辱骂。

这才叫我和杨伯涛两人,走到车厢门口站了站,负伤的指战员们才逐渐走开。

后来,我被转送到河北西部的井陉,被关押在解放军的华北军区政治部军法处看守所,我被单独关在一间房子里,和外面完全隔绝。

当时,我心情不好,总是想:我和共产党及人民解放军结下了那么大的冤仇,这个冤仇是没有法子解决的。现在既然被他们抓住了,就决不会饶恕了我。

后来我才知道,同时被关押在这里的,还有不少被俘的国民党高级将领。比如,在湖北襄阳战役中被俘的原中央常委、第十五绥靖区司令官康泽,在洛阳战役中被俘的青年军整编206师少将师长邱行湘等人。

当时,我的心情非常烦躁和绝望,心想:我跟共产党打了那么多年的仗,从1932年开始,直到1935年红军北上离开江西,我参加过对江西红军的多次“围剿”,江西苏区的红军和老百姓对我都有仇恨。

而这次淮海战役中,我又指挥12兵团十几万人马向解放军进攻,被围之后又拒不投降,顽抗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仗打得非常激烈,使解放军蒙受了很大的牺牲。

我原以为,自己是要受到惩办的,可事情却出乎我的意料,到了井陉看守所以后,解放军并没有杀我的意思,相反,在生活上还处处优待我。

除了一开始有一个姓张的科长来找我谈过一次话,了解了一下我的情况之外,此后,再没有人来打搅我,也从不找我的麻烦。

我每顿饭是三菜一汤,一个星期配给五斤白面,这在当时来说,伙食算是相当不错的了。后来听说,这个看守所的管理人员,无论是官还是兵,都是一个月才吃一次面粉,他们平日只吃玉米、小米和南瓜之类的粗杂粮。

我在那里,整天无所事事,就借几本旧书来看看,或翻翻解放区出的旧报纸,心情虽然不好,可日子倒也过得安稳。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不久井陉看守所机构迁到北平的功德林。

黄维:我在功德林的改造生活(上)

功德林战犯管理处外景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功德林原来是一所庙宇,在德胜门外,从清朝末年开始,这所庙宇就被改建为监狱,一直用来关押犯人,被称作“第二模范监狱”。新中国成立以后,归国家公安部管,叫作“北京战犯管理处”。

功德林占地百来亩,四周有丈把高的围墙,院内,除了一排排关押犯人的房子以外,还有运动场、花园、菜地等。

刚到功德林,管理处宣布说:“政府做出决定,要对你们实行宽大改造政策。”可是,那时我对共产党的话一点也听不进去。心想:“无非坐牢就是了,说改造只不过是好听一点罢了!”

到这里以后,我感到,管理和要求都严厉多了,并且,还要参加有组织的学习。管理处规定,我们除了同小组里的人以外,不许和其他组的人见面谈话。

我那个小组,一共有七人,组长王某(原某地行政专员),副组长董益三(原属军统)、李宰卿(某地方团队头目)。另外,还有阎锡山的旧部梁培璜、傅作义旧部陈长捷、六十二军军长林伟俦。

我们这几个人,过去互不相识,又属于不同派系,因此,彼此心存隔阂。

那时,我的思想要算最顽固了,认定共产党的所谓“宽大改造政策”只不过是欺骗宣传,不过事已至此,自己也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了。改造就改造吧!改造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吧!

由于心情不好,便经常和同犯争吵,抗拒管理人员的管理,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在功德林,我发生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和同犯争执以至动手打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管理处组织我们学习座谈揭露蒋、宋、孔、陈官僚资本主义剥削、压迫中国人民的书籍,我从内心就很反感。

一天上午,董益三刚把一本书的一部分念完,我就说:“我不同意这本书的说法,什么国民党的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农民银行都是四大家族的,都是蒋介石一家的!

按照这种言论,那么共产党现在不是有个中国人民银行么?这个银行也就是毛泽东一家的!”

话音刚落,董益三就开始大声批驳我,其他几个人也都对着我来了,还要我写书面检查,反省思想。可是,你批你的,我黄某人无动于衷。

午饭过后,我拿出管理处发的学习笔记本,坐在桌子跟前写起来,梁培璜以为我在写检讨材料,好奇地凑过身来看,不料,他看到的并不是什么检讨,而是两句骂他们的打油诗:“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这下子,可把梁培璜气坏了。这时,组长、副组长人多势众,大兴问罪之师,并向我动起手来,我便回手迎战,因为用力过猛,自己却跌倒在地上,脸也碰破了。

值班管理员闻讯赶来,才制止了这场“内战”。十分钟以后,功德林的最高领导姚处长来了,他没有斥责我们,听取了第三者林伟俦和陈长捷的汇报,然后严肃地说:

这是一个严重的事件,严重性在于这是发生在功德林里的第一个打人事件,而打人是严重违反共产党的政策规定的。

过后,他又分别找我和董益三谈话,指出我的发言“观点是错误的”。希望我继续学习,明辨是非。

他批评董益三,虽然“坚持正确观点,要求进步是对的,但身为组长,动手打人,并不能表明进步,只能表明落后”。

犯人夜间睡觉的房间里不准关灯,这是为了便于管理,但我却认为,这是不通情理,就向管理员提出“抗议”,并且指着一个值班的管理员的鼻子骂他。

管理员受了我一肚子气,只说这是制度,不理会我的无理取闹,我一直佩服这位管理员有修养,够水平。

由于我当时对战犯生活不满,遇事抵触,就借笔记本当作我发牢骚的唯一场所。

有一天,我在笔记本上写了几首古人的诗,第一首是明朝于谦的名诗《石灰吟》:“千锤百炼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顾,要留清白在人间。”

在这首诗的右下角,我写道:“这是于谦骂狱吏的诗。”另外,还写了石达开在大渡河兵败时自悲英雄末路、壮志未酬的一首诗,拿他这首诗来显示自已的状况。

管理处为了对我们进行教育改造,鼓励我们多读书,允许我们自己掏钱买书,恰好这时我的内人给我寄来一点钱,她当时已被政府安排在上海图书馆工作。

我在管理处开列的书目中,挑选了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名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苏联小说,并不晓得它的内容,只觉得书名还合我的性格和胃口,便买来看。

黄维:我在功德林的改造生活(上)

图片来自网络

谁知,买来一看,里边尽讲些共产党人如何如何的事情,大感失望。于是,我就悄悄地把它一页页撕下来做了手纸用。

不料,这事又被同组的人发觉了。他们决定开会批判我。说我“侮辱革命,侮辱布尔什维克”,措辞非常严厉。而我却不以为然,说:

“这本书我已经看完了,我现在是在发挥它的第二次使用价值,这又有何不可!”

这样一来,双方相持不下,谁也不服。有人去邀请管理员来解决矛盾,被请来的管理员又偏偏是上次因为“电灯问题”挨过我骂的那一个。

谁知,他却说:“黄维手纸不够用,没有要求多发手纸,这是他的不对;可是我作为管理员,没有发现,这是我的失职。至于那本书,黄维自己看完了,可以借给别人看嘛,大家也不要因为他处理得不恰当,而做出同样不恰当的结论来。”这一席话,说得我们几个人都哑口无言了。

总之,那时我对学习非常抵触,常常说些挑衅性的怪话或做些挑衅性的动作。功德林里的人,无论管理员或同犯,都认为我最顽固,事实也确实如此。

黄维:我在功德林的改造生活(上)

溥仪体检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1952年开始,我害病了,结核病突然暴发。本来,我身体是很壮实的,没有害过什么大病,可是被俘后,心情不好,对改造生活思想上想不通,于是到了1952年4月,病发了。

这一病还真的很厉害、很凶,肺结核、腹膜结核、淋巴结核、精囊结核、副睾结核,好几种结核病一齐暴发出来。其中急性腹膜结核、腹膜炎最危险,因为腹水很多,肚皮肿胀得老高老高,两条腿肿得发亮。

从发病那天开始,我就躺下不能动了,这一躺就整整躺了四年的时间,管理处把我送进了现在的复兴医院,那时,复兴医院是公安部的职工医院,我们这些国民党战犯也在那里看病。

我们在复兴医院住院,事先都是由管理人员联系好了的,一去就可以马上住院,复兴医院还专门单独划出来几个病房,供战犯们住院治疗使用。

我们住院都是单间,不和别的病人接触,战犯管理所派专人管理,什么都不用自己发愁,由他们安排妥当。

当时给我治病,那是费了相当大的力气的。当时,治疗结核病的药物,如链霉素和青霉素,我们国内自己还不能生产,都得靠苏联进口,可苏联的链霉素药物性能不好,而英、美两国的链霉素质量虽然过关,却对中国大陆封锁。

于是,我需要的药物都是通过公安部的卫生机构,专门派人到香港、澳门买回来的。所以,我的病治疗得很及时,很不错。

事实上,在国民党战犯中,除了我以外,杜聿明、康泽、文强,以及杜建时、范汉杰、徐远举这些人,都先后患有严重的结核病或其他严重的疾病,他们都和我一样,得到了及时有效的治疗。

我在病床上不能动弹,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就连大小便也不能下床,都是由管理员负责照料,长时间这样做,真是不容易啊!

中国有句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骨肉亲人之间尚且如此,何况我还是个战犯,曾经是共产党的仇人,在监狱里能得到这样的照料,是不敢想的!

过去旧社会对待犯人是什么样子?国民党对待共产党是什么样子?这些是大家都知道的。在国民党的监牢里,是不管犯人的死活的,死了活该!再嘛,就是有钱的人才能保外就医。

可是在新中国,在共产党的监狱里,情况就完全不相同了,一般医疗条件都比较好,至于像我这样的人,那就更是特别照顾。因为病情严重,费了很大的气力进行抢救、治疗。

在这四年当中,我的病情有过几次变化和反复,好几次都差不多要完蛋了,又被抢救过来。有好几次,病情已经稳定,回到战犯管理所休养室休养治疗,可病一反复,马上又被送回复兴医院。

我这两条腿,在病重的时候肿得油光发亮,皮肤裂开并流水,腹部水肿也很厉害。一般的腹水是可以用导管来放水的,可我患的是结核病,用导管排水会使结核扩散,只能靠药物来排除。

有一次,我病情恶化又被送进复兴医院,打青、链霉素,每隔四个钟头打一针,这样我就一连打了好几百针,记得大概打了有三百多针,当然,还用了许多其他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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