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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故事:奶奶的葬礼

 梦回乡关 2023-08-12 发布于浙江

写在前面:

癸卯年,四月初一,黄历上写:宜安葬、祭祀、移柩。

这天,妻子的奶奶去世了,享年八十有五。

奶奶有一个儿子,十年前因病猝死,于是,这世上跟奶奶有血缘关系的只有四个孙女了。

然而很多年前,奶奶的儿子和儿媳就离婚了,离婚后,儿媳带着四个闺女颠沛流离,最终在另一座城市扎根。

奶奶的儿媳,也就是我的岳母。

奶奶在儿子去世后,成了孤寡老人。第二年,患了小脑萎缩,生活不能自理,当地村委出资雇人照料,但受雇的人拿钱不办事,给奶奶送的饭狗都不吃。

岳母是个性情中人,得知此事后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不念与前夫的旧情,只念她是自己四个闺女的亲奶奶,也是她这世间仅存的血脉。最终力排众议,将奶奶接回了自己家照顾,这一接,就是整整九年!

头两年,奶奶身体还好,只是不认识任何人。后面七年,几乎瘫痪,吃饭靠喂,大小便失禁。就这样,岳母依旧不离不弃,悉心照顾。其中艰辛,无需赘述!

岳母的身体状况很差,有心脏病,做了心脏支架,这些年全靠药物强行维系着这具残破的躯壳,速效救心丸永远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有重病的老人,照顾一个比自己更老、病更重的老人,整整九年!

故事来源于生活,但生活远不止故事中的情节。

生活,更精彩,也更让人崩溃。生活的主人翁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在谱写一个故事,抑或一段佳话。然而,故事中仅只言片语,便能引发读者共情,继而泪流满面。

一家人不放心这两个老人独自在家,于是四姐妹轮流值班,住在岳母家。时刻盯着岳母的身体,也帮忙照顾奶奶。

妻子排行老三,这段时间是她在岳母那住着。

我每天都去,去看看两个老人,还有妻子和孩子。大概是性格所致吧,抑或有恋家情结,总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些年也没在岳母家住过几次,不管多晚,都是回家。

奶奶去世的当天,操办完后事就想着写几个字,当作纪念,也算祭奠。但当晚喝了些酒,回到家里已是夜里十一点了,实在是太累了,简单冲了个澡,倒头就睡了。

今天是奶奶去世的第三天,终于可以安静地坐在电脑前打字。

按老祖宗的规矩,应该是今天出殡。但是现在的人都忙,一些规矩也就慢慢地淡化了。去世、停灵、火化、出殡、上坟、头七、五七,所有后事,一天搞定。的确响应了国家号召,但终究还是草率了些。


正文:

早上五点,电话铃响了,迷迷糊糊中传来妻子焦急的声音:“快来,奶奶状态不好。”于是,猛然惊醒,脸都没洗就窜下了楼,五点十五,我赶到了岳母家。

孩子还在酣睡,岳母和妻子守在奶奶身边。

奶奶气色挺好,眯着眼,像是冬日里蹲在墙根晒太阳的状态,只是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明显的回光返照。五点二十,奶奶停止了呼吸,只一瞬间,奶奶的整个身体松弛了下来,缓缓地闭上了眼,没有呻吟,没有挣扎,有没有痛苦就不得而知了。奶奶就这样走了,很安详,遗容上仿佛带着解脱的微笑。

岳母没有哭,妻子没有哭,我也没有哭。

也许因为早就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做好了心理建设;也许岳母知道接下来要有很多事要做,没时间悲伤;也许妻子并没有意识到奶奶已经与世长辞了。

总之,在场的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表现出亲人去世应该有的悲伤和撕心裂肺。就像排练过无数次的节目,按部就班,毫无波澜。

五点半,救护车姗姗来迟,像极了电影中的剧情。

奶奶属于自然死亡,寿终正寝,叫救护车的目的只是为了开具死亡证明。医生象征性地给奶奶做了心电图,宣布奶奶死亡,然后要求家属跟去医院开具死亡证明。搞不明白为什么人都没了,医生也宣布死亡了,还得去医院开具一纸证明。总之人家有规矩,也只能遵循。

大姐二姐他们住得远,还没到,只能我这个老三家的越俎代庖了。临走前简单跟岳母合计了下,她在家里给奶奶穿好寿衣,把一切仪式和流程走完,我去医院开具死亡证明,然后直接殡葬一条龙,找灵车拉奶奶去殡仪馆。

平生第一次做救护车,司机车技真的感人,十几年没晕过车的我,二十分钟过后下车吐了。

六点多开完死亡证明,然后需要等到八点综合服务那边工作人员上班盖章才能生效。不得不佩服这个制度,真是有规有矩。

心脏停止跳动不能证明你死亡,医生宣布死亡不能证明你死亡,医院开的死亡证明不能证明你死亡,必须要等盖章才能证明你已经死了。如果这个盖章的人今天拉稀请假了,那你今天死的就不算数,明天才算你真的死了。这个盖章的人前世应该是阎王爷,掌管生死簿。

在医院大厅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在手机显示我走了五千二百七十四步的时候,时间来到了七点五十八分,掌管世间生死大权的大姐,打着哈欠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赶忙跑过去将死亡证明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她,大姐扫了一眼道:“信息都核对好了吗?信息错误后续麻烦我们可不管。”

我不太理解为什么证明是医院拿着奶奶的身份证开的,还需要我核对,并且还表明后续出麻烦我们不管。这是甩锅前置?虽然我不知道后续会有什么麻烦,但还是客气地说已经核对好了。于是大姐大手一挥,在死亡证明上盖上了章,递给我的同时说了句“节哀顺变”,语气像极了商场门口迎宾的“欢迎光临”。

至此,奶奶才算是名正言顺地去世了。


出了医院,直奔殡葬一条龙。抱着岳母早就为奶奶选好骨灰盒,平生第一次坐上了灵车。

灵车司机是一位中年大哥,微胖,寸头,保养得极好,完全不像快五十的人,看上去最多三十出头。大哥并不健谈,当然也可能是这个环境不适合聊天。我试图找几个话题缓解下内心的紧张,但都被大哥简短的回答终结了。无奈,我只好坐在花圈和纸钱中间,抱着骨灰盒,正襟危坐,战战兢兢。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我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气氛,于是好死不死地问大哥能不能放点音乐,虽然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从侧脸肌肉的收缩,我判断他应该是歪着嘴邪魅地笑了一下,然后三秒后我差点跪下哀求道:“大哥我错了,关了关了,赶紧关了!”音乐响起的那一刻,一股凉气从下而上,瞬间冲上脑门,头发都竖起来了。仅仅三秒,在这个春末夏初凉风瑟瑟的早晨,一身冷汗湿透了衣背。

值得一提的是,这老大哥的车技能甩出救护车司机八条街。二十分钟的路程,我甚至开始享受那种平稳的感觉了。

到家后,大姐二姐他们都到了,奶奶也已经穿好了寿衣躺在了遗体袋中。

空气中弥漫着沉重和悲伤,没有过多的交流,一个眼神,轻轻颔首,算是彼此间问候。

岳母说都准备妥了,走吧,于是我们四个女婿抬着奶奶下楼,临行前岳母在遗体袋奶奶脸的地方剪开了三个小小的洞,大概是为了让奶奶看清离家的路吧。

本来我是打算我跟岳母两个去殡仪馆的,毕竟是灵车,终究是有些忌讳的,我已经有了第一次,也不差再走一趟了,就不让别人再上车了。

但是岳母却让大姐夫也上车跟着,我恍然大悟,终归我是老三,有些事还是讲究个论资排辈的,是我唐突了,考虑不周全。

将奶奶推进灵车的玻璃棺内,盖上后备箱,准备出发。

按规矩,这个送行的环节大姐他们是需要哭的,毕竟这是最后一眼看到奶奶了,再见,就是一盒骨灰了。可是没有人哭,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她们默默地站在那里,目视着灵车缓缓走远。

也许是奶奶走得太突然,一家人还没反应过来,没有意识到这次送别意味着什么;也可能是一切都太仓促,还没来得及悲伤。总之,很庆幸,没有让这本就悲凉的气氛进一步加深。

路上,岳母跟司机大哥絮叨着奶奶生前的种种,也许,此时此刻的她,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吧。我没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同时心里在想,司机大哥应该看惯了生死,听过好多故事吧。


大概半小时的样子,殡仪馆到了。

同样的是第一次,下车后我左看右看左看,倒像是来观光的。不是我心大,我只是想记住这里所有的一切,还有流程,因为我知道,终究还要再来的……

下车后推着奶奶来到登记处,大姐夫照看遗体,我办手续,岳母在外面打电话,报丧,安排后事,一切井井有条。

走流程办手续的全是司机大哥带着,我只是机械地跟着签字照相登记信息。

因为我们要将奶奶的骨灰送回故乡,这需要大概两个小时的路程。所以奶奶连火化都要争分夺秒。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每条道都有道上的规矩,这个咱懂。于是买了四盒我过年都不舍得抽的烟塞到了大哥手里。大哥也属实给力,硬生生地把火化时间提前了一个半小时。听岳母讲奶奶一生规规矩矩,从不越线,没成想,死后插了个队。

办完手续回来后,奶奶的后面又多了几个遗体,小小的登记处略显拥挤,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不同的情绪,有人悲伤,有人抽泣,有人冷漠,有人说说笑笑……世间百态,不过如此。

很快,司机大哥出来喊我们推奶奶进去火化,当然,我们只是把奶奶推进那个待火化的屋,然后就在外面等着领骨灰,这多少让我有些失望,我以为能看到整个火化流程的。司机大哥问要不要再看最后一眼,我跟大姐夫都摇了摇头,不知道大姐夫是咋想的,反正我是不敢拉开那个遗体袋,我怕绷不住,情绪失控,只是透过岳母剪的那三个小洞看到了奶奶消瘦的脸和紧闭的双眼。

大门关上的那一刻,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眼泪瞬间就窜到了眼眶。我跟奶奶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但仅仅这种生死间的送别,就足以击溃我的心理防线。我扭头就往外走,边走边哆嗦着摸出烟,还没出门口就已经点上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才稍稍平复了下心情。流泪是真情流露,不丢人,但是我还是忍住了,莫名其妙,就是不想让眼泪流下来。

等待的时间不长,司机大哥喊我们去领骨灰。

大姐夫捧着骨灰盒面无表情地出来,骨灰盒上贴着奶奶的黑白照片,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到一句冰凉的尸体,再到这一盒骨灰,只用了短短的几个小时。生命的消逝,竟是如此匆忙。

我们总是在有意或无意间,已经跟很多人见完了最后一面。珍惜每一次见面,珍惜每一次相聚,每一次说再见,都要很用力。因为太多的再见,最终都是再也见不到。

再次坐上灵车,送奶奶回家,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一个半小时后,到了奶奶的老家。村头停车,已经有人等在那里迎接奶奶回家,老规矩,大姐夫捧骨灰盒,我则负责持香引路,后面是我们的亲友团,除了妻子在家照看孩子和老四在坐月子,全员都到了,阵容也算强大。

可能是因为奶奶知道自己回家了高兴吧,我手里的香烧得异常快,甚至几次都着起了火,起初,我想把它吹灭的,香都举到嘴边了,突然想到这个好像不兴吹,不吉利,所以我不得不一路用力甩手将它弄灭。一个很庄重、严肃的流程被我搞得不伦不类,甚至有些滑稽,好在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动作,嗯……可能没人注意吧。

奶奶的老宅不算太远,我的尴尬没有持续太久的机会。转过街角,就看到了对方迎接奶奶的团队,好家伙,我从来都不知道奶奶的亲友团如此强大,搭眼一看,至少有五十人。可笑至极,奶奶活着的时候我见过的亲戚不超过五个人,现在人没了,一下冒出五十多人,这还是部分演员,还有好多因为档期来不了的,也有在路上还没到的。

身后岳母一声长哭拉开了交接仪式的序幕,对方团队紧跟岳母,哭声连天,气氛瞬间拉满。我没管这些或许真心或许假意的表演,一路指引奶奶来到老宅堂屋,屋内一切早已布置妥当,只等奶奶归位。

大姐夫庄重地将奶奶的骨灰摆好,我则将手里的香恭恭敬敬地插进香炉。然后走到一边,腾出地方,让奶奶接受那些虚情假意的祭拜。

更加讽刺的是,没超过三分钟,一群人开始家长里短地聊天了,甚至就在奶奶灵前说说笑笑。如果不是奶奶的骨灰盒摆在那,我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家庭聚会或者什么局儿,反正像雨像云又像雾,就是不像葬礼,完全没有葬礼该有的压抑的气氛。

当然我也仅仅是说说而已,不会做过多评价。因为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我站在他们的位置会怎样?是否也会这样遵循着老规矩的虚情假意?是否会装出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的样子?不得而知。

大姐二姐作为奶奶的亲孙女,在奶奶灵前还来客礼。

这不是一个好差事,如果换是我,对着一堆陌生且虚情假意的人答礼,还要陪哭,我肯定做不到。

陆陆续续地又来了一拨又一拨儿奶奶的亲戚,从街上哭到大门口,岳母在大门口跪哭相迎,然后再从大门口哭到灵前,然后跪拜亡灵,大姐二姐答礼。再然后,哭声戛然而止,来人加入群聊,大姐二姐则起身在灵前抽泣。

规矩我懂,但依旧不屑。哭声震天,却一滴眼泪都没有,甚至连悲伤的表情都懒得装,这些人的表演,可谓低劣。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三个人的眼泪是真的,岳母、大姐和二姐。大姐二姐的眼中始终噙着泪水,时不时地会有几滴眼泪从眼角滑落,还没来得及擦拭,又迎来了新一拨儿吊唁的人。他们的脸上都写满了悲伤与难过,这是失去亲人的痛,那种真真切切的感情,溢于言表。


午后,出殡。

长长的队伍差点望不到头,走在最前面捧着奶奶骨灰的已经从大姐夫换成了一个我没见过的人,这支队伍越壮观,我越觉得可笑与悲哀。奶奶生前生活不能自理,没有一个人伸手,现在去世了,却有这么多人来凑热闹。不过也好,至少让奶奶走得不孤独。

虽然已是初夏,但午后出殡的路上依旧凉风瑟瑟。队伍走得很慢,我走在最后面,路边三三两两的看客低声议论着什么,无从知晓。几百米的路程,不长,但这是奶奶在世间最后一程,这一程,也是一生!

墓地,奶奶最终归宿早已准备好,墓穴里静静地躺着一口短小的石棺,暂且这么叫吧,我的能力暂时无法定义这到底是棺,还是椁。一套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祭奠流程过后,奶奶的骨灰盒被放在那口小小的石棺中。

老人说,盖棺定论,封了棺,就隔断了这个人在阳间最后的气息,从此阴阳相隔。这应该是葬礼中最重要最具仪式感的环节,可这个环节却草率到我想骂娘。

有个年轻的小伙子在石棺的周边打上玻璃胶,然后盖上石板盖,完活儿,这算啥?闹着玩吗?

没给我在心里骂街吐槽的时间,不知是谁,将第一捧黄土撒向墓穴,散在奶奶的棺材上。

大姐二姐瞬间失控,冲到奶奶的墓穴前嚎啕大哭。

一瞬间,我情绪爆发,压抑了一天的眼泪随着大姐二姐的哭声决堤。我低头转身走向人群后方,静静地看着奶奶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的消逝。为生命的终结而叹息,为奶奶的去世而悲伤,为大姐二姐失去亲人的痛苦而心疼,为这一切,泪流满面……

很快,一座小小的坟茔被堆了起来。新鲜潮湿的泥土散发着独特的芬芳,我用力地记着它的味道和模样,因为这是奶奶最后的归宿。

奶奶走了。

送走最后一位来客,岳母缓缓地关上了奶奶老宅的大门,这扇门,或许永远不会打开了,转身擦干眼泪,我们踏上了归途。

车上,我试图安慰岳母,却发现挖空心思只搜索到了“节哀顺变”这苍白无力的四个字。于是,只能安静地听着岳母缓缓地讲述着奶奶生前的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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