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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 | 乡村,“黄瓜棚”拾趣

 大河文学 2023-08-12 发布于河南

1998年,我在长江边的老宅地建了一幢两层小别墅,筑了围墙,独门独院,悠哉乐哉。

休闲时光,我买了几根黄瓜秧,栽在围墙外面。秧苗见光成长,渐渐地长大了,茎拔节,枝分叉。蔓藤细须仿佛婴儿的小手,抓住什么就不会放,还紧紧地缠上,就像掉进河里抓住救命稻草。害怕一松手,堕入漩涡,遭遇风雨,就是灭顶之灾。围墙,大理石装饰,整洁光滑,无物可抓,只好蜷缩着脑袋遍地爬行。“内卷”不是办法,只能毁掉自己蓬勃生机,我充当“外援”,伸出援助之手。我东找西寻,找来几根废弃墙角落里的细竹竿。我靠黄瓜秧插上竹竿,用塑料绳七缠八绕,与竹竿相连接拉成多边形,搭成凉棚。一夜工夫,黄瓜藤缠上了竹杆,爬上了凉棚,立马神气起来,张牙舞爪,舒枝招展,快速攀升。绿色植物,不长眼睛,如何看见依附之物可以攀爬的?藤蔓生长的细须,就是其手脚,靠的是触觉。犹如瞎子摸象,摸到了就抓住,再也不松手。俗话说,芝麻开花——节节高。我说,黄瓜藤上架——步步高。绿色植物就像攀岩运动员,越攀越高。攀登高峰,靠的是那微不足道的细须,犹如虾的触须,凭着侦察兵的敏锐,牢牢缠绕,向上向上,一往直前……

黄瓜,曾是我少年时代的最爱;

黄瓜,曾给我留下最美的回忆……

黄瓜棚,则是黄瓜施展才华的平台。

我的少年时代,遇到中国严重的“三年自然灾害”,吃不饱,瓜果代。我家草房前有一块场地,冬天,用两张条凳搁上两根毛竹,铺上“花连”,南通话,用芦苇编成的连子,生产队用来哂棉花用,故名“花连”。我家用来晒棉衣晒被子用,叫着“暴服”,让太阳暴晒衣服,除霉祛湿,冬天穿起来暖和。夏天,场地摆上一张方桌,我们坐上去乘凉,“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没想到,我们又过上了妈妈小时候的苦日子。

没土地,全部变成生产的集体财产,勤快的母亲把自家门前场地锄了,栽上玉米。奇怪的是母亲种的玉米,抽穗结苞,成熟后撕开苞叶,玉米棒上稀稀疏疏地粘着几粒,廖如晨星。用母亲的话说,这是“辣子玉米”。南通话,辣子,稀少,长得不周全。人脑袋上头发有一块没一块,叫“辣子头”。长得周全的玉米,一粒挨一粒,紧紧密密,饱饱满满,玉米棒竖起来,宛如玉光夺目的珍珠塔。为啥种玉米?玉米,可以磨成玉米屑,煮粥煮饭当粮食,充饥饱肚子。后来,母亲种玉米,整理好泥土,让我丢种子。怪了,结出的玉米个个饱满充实。母亲说,这是啥原因呢?同样的泥土,同样的种子,母亲和儿子同样播种,长出来的玉米却不相同,难道玉米与我无缘?母亲说的,我不相信,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的怪事?“猫儿不吃蟹——摆开来看”,事实却是如此,这是啥原因?谁也解释不清楚。但是,母亲煮出来的玉米特别好吃。她把生玉米放在铁锅里,加水烧开煮熟,不急着捞出来。哪怕我们垂涎三尺,不为所动,放在锅里再小火煮沸,焐上一夜。第二天盛在碗里,颗颗玉米粘粘糯糯,玉粒都炸开了花,仿佛玉米棒上涂了一层厚厚的奶油,好吃极了!锅里玉米捞干净,剩下的玉米汤,粘粘稠稠糊糊的,比白米粥都好喝,据说营养价值特别高,滋味全在汤里,“喝了打嘴都不放”。

母亲说,我人长得又不丑,我生的儿子细皮嫩肉,个个齐整周正,怎么种出玉米全是“辣子”、丑八怪?有人说,就是你长得太好看,人无完人、金无赤足,种的玉米就给你“好看”。母亲只好无语,笑笑而已。世界上,真的充满了无数奥秘,有些怪事让当代人百思不解。对于平民百姓,更是难究其竟,只好糊里糊涂,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不再费心耗神去深究罢了。

后来,母亲再也不种玉米了,场边上并不大的一块地种上黄瓜、茄子、青菜,贴补一日三餐蔬菜所需。大人饿了肚子,可不能饿了孩子。小苗儿节节生长,我们盼望快点结出果实,让我们填饱饥饿的肚子。小伢儿生长期,需要的是营养,营养从哪里来?蔬菜最有营养价值,勤劳的人从泥土里抠出来。黄瓜秧拔节了,遍地蔓延。母亲说要搭黄瓜棚了,她从河边用镰刀割回来了芦苇,我和弟弟把芦叶去掉,帮助母亲搭棚子。

黄瓜棚,下宽上窄,两边交叉成“人”字形的芦苇,最上面用一根竹竿横着扎紧,变成了“大”字黄瓜棚。母亲不识字,不知道什么人字啊大字。她说,竖着扎横着扎,互相支撑,这样的棚子牢,耐得住风雨。我和弟弟小心翼翼地将黄瓜藤拉到芦苇棚上,害怕把它弄疼了似,轻手轻脚。其实不是,黄瓜藤很娇嫩,也很脆弱,一不小心就会将其拉断。本来是好心好意,稍不留神,就变成了好心歹意,人世间,凡事都充满了哲学理念。当然,幼小的我们并不理解这些深奥的道理,只是简单地从爱护黄瓜藤出发。第二天,黄瓜藤紧紧地爬在芦苇上,藤枝探头探脑,细须磨拳擦掌,逮住芦苇抓紧不放,攀登而上……一根黄瓜秧长出好多枝头,几根黄瓜秧同时生长,互相交叉在一起,互相纠缠在一起,互相聚合在一起。好像曾经的单干户,变成了互助组,又扩大成合作社。经常浇水、施肥,蓬蓬勃勃,黄瓜棚上绿油油一片。开花了,黄色花朵在绿叶丛中分外夺目,我们无心欣赏,只盼望早日结果。早也盼,晚也盼,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花谢结成了“小纽”,就是小瓜,虽然只有一根,也让我们喜出望外。从青绿变成浅黄,曾经的青瓜渐渐黄了,名副其实的“黄瓜”,标志着成熟了。我和弟弟迫不及待地摘了下来,我们知道,生黄瓜很好吃,水水的、脆脆的,微甜带着些许的清香。没有西瓜的日子,黄瓜不是西瓜胜似西瓜,解渴解馋又解饥饿。我们没有带生吃,好不容易,繁茂的藤结了一根黄瓜,特别希罕,特别金贵。我们等母亲放工回来烧碗黄瓜汤,全家人一起品尝新鲜黄瓜的滋味。母亲回家,见到死鱼一样躺在案板上的黄瓜,不仅没有表扬,还把我和弟弟狠狠地骂了一顿,这黄瓜谁摘的?这么想吃!这应该留着做种子的,明年黄瓜不种了、不栽了、不吃了?我们说,黄瓜正在结,还愁没有种子?母亲告诉我们,这黄瓜是第一根,紧靠粗藤根部的,长得结实,这样黄瓜作种子,第二年结得好、结得早、结得多。啊!这里面的还有学问?我们哪里知道?我们真的后悔起来,可后悔又有啥用?摘了,就摘了,又不好再装上去,吃一堑长一智,今后,决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夏天的傍晚是漫长的;夏天的傍晚是无趣的;我们躺在方桌上,两眼望着遥远的星空,大人们说,地上有一个人,天空就有一颗星。数也数不清的星星,哪一颗是我自己呢?有的亮有的暗有的清晰有的模糊,这难道也代表着人的心情?每一个人都希望是星空中最亮的那一颗。突然,天空中出现一颗流星,“嗖”的一转眼就不见了。年龄大的老人惊呼,人世间又有一个人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流星,意味着人的死亡……我们半信半疑,睁着天真的眼睛,数着数不清的星星。

乘凉时,大人搧着巴蕉扇,讲着上传下续的故事,让枯燥的夏夜生动了许多。我们小孩儿竖着耳朵听,特别是农历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故事让我们牢记在心。鹊桥,喜鹊飞聚在银河上搭成的桥……时间在大人的故事中悄悄地流淌,闷热也变得凉快了,听着听着,我们就进入了梦乡。

农历七月初七夜里,我和几个同年伙伴爬在黄瓜棚里,睁大双眼,紧盯着天上银河……大人说,这天夜里牛郎和织女跨过银河在鹊桥相会,只有人不知鬼不觉地躲在黄瓜棚里才能看见,别的地方是瞧不见的。孩提的我们把神话故事信以为真了,真的爬在黄瓜藤下,一睹牛郎织女芳容。夏天衣服穿得少,黄瓜藤又长着刺,刺得人“辣忽辣忽”的疼。再疼也忍着,再热也熬着,只有周围蝈帼无休无止地叫着,偶尔荧火虫一闪一闪地飞过。我们始终地盯着银河,银河,就是多得数不清的星星聚在一起,形成一条宽窄不一的星河。举目眺望,害怕一眨眼晴,错过牛郎和织女相会的瞬间……天上的星星,一直不知疲备地眨着眼晴。银河西岸有三颗星星平行在一起,叫着“扁担星”,暗淡发黄。大人说这是牛郎挑着担子,担子里是他的儿女,见不到母亲织女,哭红了眼睛。两人隔河相望,只有每年农历七月初七——“七夕”中国古老的情人节,才能在鹊桥相会。一阵乌云随风飘过来了,遮住了一段银河。那是鹊桥吗?世界上所有的喜鹊都飞向了银河……我们猜疑着,但愿是,牛郎终于见到织女了!这样美好的情景,我们没有看到,天上神仙交往,我们肉眼怎会看到?乌云飘过,银河星光分外灿烂,“扁担星”也亮了许多……看来,牛郎真的见到了织女。他开心地笑了,笑得那么灿然,笑得那么甜蜜,笑得那么光鲜。静静的午夜中,轻轻的夏风里,我仿佛听到牛郎织女和一双儿女全家团聚欢快的笑声……

也许有人要说我们痴,说我们蠢,说我们笨。牛郎织女是神话,你们怎么当了真呢?正因为我们是孩子,一群未识世事的孩子,幼稚、天真、率直是孩子的天性。对大人的话信以为真、坚信不移,为什么说,家长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呢?这就是。

黄瓜、丝瓜、南瓜、菜瓜、西瓜……同属于瓜族,同族不同宗。

黄瓜、丝瓜住的是空中阁楼;菜瓜、西瓜住的是地上卧铺;南瓜可以卧在地上,也可以吊在空中,属于两栖瓜种。

菜瓜形同黄瓜,相当粗壮,一直白绿色,可以生吃,更多的是腌制成包瓜,成了人们泡饭稀粥的“咸小菜”。每逢春天,狼山脚下的人们家家买黄金般的“包瓜”,切成丝条,加上肉丝、生姜丝,炒成“野鸡丝”,是春节必备之选。又没有鸡,何谓“野鸡丝”?约定成俗,世世代代都这么叫,西瓜滚圆如球,不似黄瓜长条状,主要是生吃解渴,炎夏防暑降温的必需品,也可以腌制的只是西瓜皮。也很少有人腌之,大都多数人啃完西瓜肉,西瓜皮随手一扔,产生了一句歇后语:“猪八戒吃西瓜——倒打一耙。”原来,猪八戒吃完西瓜,扔掉西瓜皮,却被自己踩着了,扛在肩上的铁耙没有打着别人,无巧不巧却打了自己。自己不承认,还说别人打了自己,“倒打一耙”由此而生,实质是自己害自己。西瓜地里也搭上简易的西瓜棚,那是派人值夜看守之用,犹如巡逻哨所……黄瓜和丝瓜是需要搭棚的,就像同族同门的堂兄弟,可以同居在同一个凉棚里,也可以同攀爬在同一座房顶上,纠集在一起,张望四方……黄瓜总是比不上丝瓜,黄瓜生长周期短。有一年,我在河边树下栽了黄瓜和丝瓜秧,开始同步成长,一齐沿着树干往上爬,爬着爬着,黄瓜掉队了。丝瓜看着黄瓜爬不动了,越发得意,越爬越高,一直爬到树顶。丝瓜生长周期可以延续到秋天,而黄瓜不行,长到人般高,就横着长,一到秋天就蔫了。黄瓜长得一点不浪费,采得到、摘得着。夏天,树下乘凉,摘下一根黄瓜,河里洗一洗,放到嘴里就啃,满口生津,清凉无比,最新鲜的时令水果……丝瓜呢?长得太高,摘不到,用长柄锄头钩。冬天来了,树上叶子掉光了。丝瓜藤枯了,缠在树枝上,宛如海盟山誓的恋人,始终不渝,至死不分离。丝瓜老了,仍然在树头随风荡来荡去,像招魂的风幡,呼喊着青春韶华的回归……丝瓜变成了“精”。枯萎的丝瓜去皮去壳去籽,剩下丝瓜的经,是洗澡擦背的最佳用具。丝瓜经,看似张牙舞爪,毛刺喷发,丑陋无比,一浸热水柔软细滑,近体贴肤。用其擦拭人身污垢,不伤皮不伤肉不伤骨,比现在的“海绵”还好还软还柔,是家用最理想的护肤之选。

黄瓜,可以生吃、可以凉拌、可以热炒、可以烧汤、也可以腌成咸瓜。腌,是万万舍不得的,常吃的是烧汤,青黄瓜放些青黄豆,“两黄”成一汤,美味爽口。“饭前一口汤,开胃又通肠”,这是广州的美食习惯,吃饭之前先喝汤。我们这儿“饭后一口汤,冲胃又洗肠”,喝得精精光。意思是吃饭最后,喝点汤,就像吃完饭洗碗抹灶,打扫厨房卫生一样,肠道干干净净。在那吃不饱饭的年代,一根黄瓜一碗汤,对于饥饿得皮包骨头的人们是多么珍贵!

现在黄瓜品种多了,还有什么水果黄瓜,平时当水果吃,我仍然喜欢露天生长的黄瓜。大棚里的黄瓜个个如样,青绿欲滴,顶部还带着叶子,看似新鲜,平时我购买得很少。原生态蔬菜是我的最爱,曾经的“黄瓜棚”一去不复返了。

我孙女就喜欢大棚里生长的青黄瓜。地生地长皮带点黄白的黄瓜,没有大棚里的整齐如一,老人们说,“再好吃,没卖相”,随我五味调和拌得多么好吃,孙女就是一筷子都不伸,简明扼要两个字“不吃”。大棚里的黄瓜,品相好确实惹看,我拌的时候有时偷工减料,她还是两个字“好吃”,筷子搛着不停……怪了,这是啥原因?孙女以貌取瓜,青青的绿绿的嫩嫩的,中看啊!现在时髦女性让食用黄瓜另辟途径,切成张张薄片,敷在脸上作面膜。据说对于保养美容女性皮肤效果是“两个哑巴睡一头——好得没话说”。是真是假?我们没有话语权,因为我们没有使用过。我们这代人经历过那不堪回首的年代,亲手种过黄瓜吃过黄瓜,知道生活中黄瓜那种苦尽甜来的滋味。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黄瓜,那细小的种子深深扎根在我的心田,随着回忆的季节,经常绽放出淡黄泛白的花朵……



作者简介


海德,文化学者、作家、资深媒体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大学文化,文学学士。曾在《人民日报》《文艺报》等全国报刊杂志发表新闻文学作品200余万字,多次获奖,著有散文集、报告文学集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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