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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昔云南之痒子症

 滇史 2023-08-14 发布于云南
痒子症,即鼠疫,是瘟疫中最厉害、最恶毒之一种病症。云南人名之为痒子症者,以其病是起结核于身体而名之也。痒子病之传染性极速,且极广泛,人们膺此疾,可能于数日内灭门灭族。故尔,云南人恒以痒子病三字在盟誓上发出,足以证其症之恶毒。盖此种病症,是由天时地气上之一种极其不正之气所作成,在病症中是特殊的、是不常有的。以是,从来的中医,都无方法、无药剂以治,即有一二传流之方剂,亦无十分有把握,故一膺有此疾者,唯有坐以待毙耳。
论云南之痒子病,不是近百年内外始行发生的。考二百年前,滇中之名人杂记,即有谈到痒子病之厉害者。如《荇浦闲谈》(作者为乾隆时人)云:“雍正十一年〔1733〕昆明痒子症大作,族中某户有二十五丁口,七日内即死去三之二。”又尝闻一具有些诙谐性之传言,云在清嘉庆中叶,附近昆明之富民、罗次、嵩明、易门、昆阳、呈贡、晋宁、江川、河阳〔今澄江〕等处,有痒子症流行,而昆明则无。时有旗人某公督滇,值昆明县知县出缺,藩司详督院,以河阳县知县杨子震调补。某公阅详文而惊曰:“痒子症〔杨子震〕来到昆明,哪还了得!”盖痒子症三字与杨子震三字音相同也。意在另易一人而补斯缺,藩司陈述此为抚军所属意者,某公闻而怃然。已而,杨子震履昆明县任,未及月昆明痒子症大作,膺疾而死者,昆明境内仅两阅月即近万人,某公乃命人示意于杨,令其改名,杨遂措词呈上,易名为杨思震,于是,昆明之痒子症亦渐次平息。此虽不见于书篇,而此种传言,实多有人知,谅非虚语而〔不〕属于捏造者也。此足以证明,滇中在二百年前,即多有痒子症发生也。
又余在幼时,尝闻家中尊长言,清咸丰三年(即公历1853年)七、八月间,痒子症猖炽于昆明。时则以城外四乡为最盛,尤以东南两乡之死者为最多,如附近金家河之某一村及大东门外之东庄、大树营、黄家竹园等,丁口上俱死去过半。城内与附郭居民之死亡,固少于四乡,然三家人中必有一家不能免其厄。后来官方查户口册,城内城外及乡间丁口竟突然减少十分之一,是亦惨伤极矣。且有一极平淡之说:是年的中秋月饼,以城厢内外有灾疾,货品直无人过问,卖价直减至三分银一斤,真稀有之事,此亦足以想象当日之情形。
上述各情,自属余之耳闻而未获目睹者。若在光绪乙酉〔1885〕、甲申〔1884〕、丙戌〔1886〕三年间,余年已七八九岁矣,于耳闻目见上自是确切,在脑筋上亦易留印痕,今故不难将此三年间之情事,由笔底写出。
清光绪甲申年,为前此之六十六年,当公元1890年〔作者此处所写公元年号有误。公元1890年,乃光绪庚寅年,即光绪十六年,并非甲申年〕是岁六月间,昆明即有痒子症发现,家中尊长遂不许我出外,亦不许与邻儿游戏。无何,比邻戚姓即有男女二人,于数日内全膺此疾而死去。又数日,闻远亲中有某家与某家,俱有膺此疾而死者,余家中尊长更大生恐惧,时时以避瘟香燃烧于庭除,盖防疫也。
在此一时,似昆明城内的人民莫不惴惴于怀。逮至七八月间,此症竟大流行于城厢内外,每日城内之居民死于是病者不知凡几,而城外与乡间之死者更不必言矣。时余家表亲中有某与某者,俱在市面营业,其见闻自广。某与某都喜于人夜后至余家闲谈,至则以“某街某巷死去男女十数人或七八人”为言;或者云到“昨日与今日,在肆内坐着,见抬棺而过者至若干十具。”又有远亲张某,系一小武职,隶于城守营,得派守大东门;时各城俱有一月城,设官厅于其间,守城门者即驻守在是。某于八月间之某一日,笔记其抬往城外安葬之柩为二百零五具,足见其死者之夥矣。然抬出北门、小东门、大西门三个方面而掩埋者,又不知有若干焉。噫!亦是人民之一惨劫也。幸至中秋节后,病势遂杀,逐日之死亡者亦渐渐减少,每日只不过有百数十人之死亡尔。所以然者,缘是岁闰六月,立秋较早,秋分在八月初,病势得因秋凉而减杀。虽然,在此三几个月内,昆明城内城外以及乡村间之病痒子症而死者,亦达到二三万人矣。
次岁乙酉,秋七月间,云南之痒子症,又勃然而作。首是澄江〔府〕属之河阳、江川、路南、新兴〔今玉溪〕等处人民受灾;继则漫至晋宁、呈贡、宜良、昆阳、易门;积至八月初,遂漫至昆明。病势则较上年为凶,城内城外之死者,直如麻乱,于是,妖邪怪异之事,随在有闻。……
又甘公祠街某姓,一日而死三人,仅存一弱女在室。时三柩俱停于中堂,此户固不乏亲友,都不敢往其家内营助葬事。女则茕茕而居,夜惟延一老妪来作伴;女于此三柩前,夜必烧香、燃烛、化纸钱,以安鬼魂。女偕老妪,则居于停柩处之对面厅屋内。女于夜间,由窗隙而窥视中堂灯烛,则见有三人形影穿梭往来于灵席前。骇极,呼妪起视,同战栗而不敢作声。次日女乃走往某尼庵中寄居。后有胆雄而仗义者出,始助女营葬停柩。……
论甲申、乙酉两年之灾疾,且不仅痒子症一种,尚有一种红痰症屏杂于其间。红痰症,亦是一种至恶毒之病也。病此者是突然口干舌燥、浑身烧热,胸中有如火炽。于是肺上作咳,咳则有痰,痰作粉红色。此一病症,至多能延至三日而无有不死者。医家即以牛黄、犀角与一切极寒极凉药物从事,复尽力投下,亦毫不生效。若病此而能以药物治愈得不死者,恐百中或有二三人耳,是则较痒子症之毒厉稍轻松得一丝一毫。
维在是时,神权却异常发达,社会人士,遇有人力不能挽回之事,便仰吁于神。此而谈洞经、礼佛事、拜皇忏以邀天恩。耍龙灯、跳狮子、放烟火及燃鞭炮以消疫气。于是各街各巷,香烟磺气两不分明。复于十字街头掘巨坎,大烧炭于其中,以排地毒。记得乙酉年之禳灾,城内四牌坊、三牌坊、按察司街口、龙井街口之十字路上,俱掘坎烧炭。顾如此作,不久间果然灾疾减轻,疫疠渐次消除。虽然,是岁灾疾亦由中元节后而延至重阳节前。在此一段时日中,昆明城内外及四面乡村,与夫接近省城之各州县郡内,死去的人民究不知有若干万也。而时则有人云:其总数当在十万以上,亦可以云乙酉年之灾疾,实大过于甲申年。
丙戌年秋间,云南仍有痒子症与红痰症,然只在易门、昆阳、晋宁、嵩明、呈贡、富民、宜良等县为灾,究亦不甚猖炽。昆明境内染斯疾而死者只三几百人。若总计丙戌年因染灾疾而死之人数,似只有数千人耳,是则较甲申、乙酉两年之灾疾减轻多矣,而此则有故在也。缘灾疾初起时,一般人有鉴于前两年之灾害,便极力发动群众起而禳灾,如燃花炮、烧避瘟香等,实于空气之变换上大有关系。又于一切饮食上,极端注意,所以效果可收,佳气可集也。
自是之后,云南的痒子症,竟有六十多年而不在昆明发动,有则多在迤南的思普一带及临、蒙、开、广一带,及迤西之顺、永、腾、龙一带,而亦不十分猖獗也。又在此六十余年当中,有近于昆明之澄江、泸西等处,亦曾发生过几次痒子症及红痰症。但一经人力克制,即能杀其势而摧折其锋,致发生不久竟告消灭。事不十分彰著,故未引起省垣人之注意。
说者谓近代防疫工作,既周密而又精良,故能使一切瘟疫的势力不致扩展放大,此说固是,然从实际说来,亦由近数十年来,云南之天时地气实有诸多的改变。例如在数十年前,当夏秋之间,无不是暴雨暴晴,或一晴至十余日,午间则火伞当中,突而油然作云,倾盆猛雨暴注,立刻沟浍皆盈。少选,火伞复张,人又居于酷热下,此而一日能作二三次。似此情况,人自易于受病。顾在近五六十年来,便无此种情事矣。即在大雨时行际,亦不似往昔之暴雨暴晴,日作数次。此非天时气候之变易乎?又考求往昔痒子症与红痰症发生之数年内,田禾无不大熟,岂天时地气,有大利于植物处,便不利于人耶!此则不甚深明其理路。
至云痒子症之为病,是人于突然地头痛、发热、恶寒、身痛,与感受重风寒相似,所异者,是胸中燔热至于极度,复口渴、便赤,略经数小时,腋下或膝下、或胯缝,即起一硬核,是名痒子。痒子起则痛极,且渐次长大,能大至一核桃,此则任用何药敷都归无效,都不能消散其核。且痒子长大后,人即昏迷,大约挨过十多二十个小时,即云毕命,此为往昔一般高年人所道之病症。
又痒子病之名鼠疫者,以人受鼠身上的病菌袭击,因而作成此种疫疠,此说自是世界医家之所公认。惟自余思之,此实由地毒促成;鼠是穴地而居者,地毒发动,鼠则首当其冲,故感触毒气在先,死先于人。人居地面,感受地毒较迟一步,受害当然在鼠后。夫地下既有此毒气发动,鼠穴中即无一鼠死,相信亦必不能永久得免除此种毒气之袭击也。是则受袭击与不受袭击之区分,当看人之抗毒力如何,兹举二事,证明于后。
乙酉年间,昆明痒子症最猖炽时,中和巷内有一张姓,住近今日之公厕左侧,弟兄二人,兄名张福,为督标营内一百总,可等于今一上士也。弟名小包三,性庸愚,御〔遇〕事颜预,惟事母极孝。母则染痒子症,结核在腋下,包三要其母袒衣而察看其结核,母允之。包三见其结核凸突,可以咬去,便磨牙砺齿,出其不意,扑入母怀,将此结核一口咬落,母则痛极而昏死,少选亦苏,病遂得除。包三则病至月余,以医药而获痊愈,其病亦非痒子症,包三之咬痒子,其毒气竟未侵入口中,说者谓其为孝心所致,勇气能克也。张姓与余家稍有瓜葛,故知之甚详,伊家今仍有后人在。此其一。
又居于城内大桑梓巷之苏三老者,是往昔有名之苏家花园主人也。苏老者为人,忠厚老实,语言不欺三岁孩童,其身体极壮健,自云十年无一病。甲申年痒子症、红痰症大作时,子苏桂,以有事于晋宁城,夫人某氏,亦有事于红石岩,老者则与一媳及一小孩在家看守一切。不意老者突而患病,约半日即咳出红痰,媳延医来为之治,无效。老者知己必死,唯静卧而听候鬼卒来拘魂。睡至深夜,口中大渴,索饮不得,开门出,知檐下有酸腌菜一坛,坛中多腌菜水,立端起而吸饮之,觉入口大快,遂痛喝之。嗣后语人:“何〔或〕许吸下两大碗。”喝讫而入卧,竟能熟眠,醒后,病即减轻,咳亦渐止,痰亦变白,越二三日,病即痊愈。老者之疾瘳,伊家中人,自是惊喜,老者惟云:“当是神圣相救也。”事播于众,当不是一日二日之功力。不久,痒子症与红痰症,因市民禳灾而减轻,乃无人用此来试验于时下之红痰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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