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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双卿

 zhb学习阅览室 2023-08-14 发布于上海

作者:陆鸿冰

说到清代女诗人贺双卿,首先想起的就是《西青散记》的作者史震林对她一生且怜且痛的精准概括:“才与貌至双卿而绝,贫与病至双卿而绝。”贺双卿被称为“清代第一才女”,唐正果先生也认为:“在整个中国诗歌史上,也许只有清代女词人贺双卿一人在她的作品中反映了下层妇女的悲惨世界。”

可说到她,我总想起曹公笔下的黛玉。清代词家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中盛赞双卿为“负绝世才,秉绝代姿”,而黛玉亦是集世间精华灵气于一身的绛珠仙草。双卿在忧愁与痛苦的生活中死去,黛玉也只落得个泪尽而逝。

曹公毕竟是爱着黛玉的,但生活却并没有善待同样美而慧的贺双卿。黛玉尚有心灵相通的挚爱宝玉在身旁,还有如宝钗、湘云般灵秀聪慧的姐妹做伴,大观园内总还有过欢声笑语的美好时光。而双卿空有绝世之姿,一腔诗才,却生于村野匹夫之户,又嫁得个文墨不识一字的粗鄙鲁莽之人,香魂一缕早早随风而散。

贺双卿只活了二十岁,她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了。

春:做一场春梦,春误双卿

贺双卿的少女时代,也曾有那“日长飞絮轻”的好时光,虽然短暂,却也令人欢喜。

她是江苏人,眉眼间带着江南女子的灵秀。少女双卿虽出身于农家,却聪慧机灵,因为舅舅在镇上的书馆做杂役,小双卿也有了机会去书馆中旁听。教书先生对双卿的活泼机灵劲儿十分喜爱,便破例让她留在书馆中读书写字。寒来暑往,三年过去了,小双卿也长成了满腔诗书、博学知礼的大姑娘。她不仅于诗书上精通,古代女子所擅长的女红小双卿也没有落下。家中贫寒,买不起书,双卿便用其精细的绣工换来诗书,如饥似渴地读着写着,以诗书的光芒充盈她的精神世界。

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社会,她的才华虽不为人所识,却如同一盆刚抽了芽的兰花,静静地生长在无人问津的角落,连枝叶都散发着暖玉一样莹莹的润意。

贺双卿十八岁时,她的父亲贺弥高去世,叔父为她做主,把她嫁给了邻村的佃户周大旺。双卿初嫁时的生活虽不如李清照与赵明诚那般“赌书消得泼茶香”,有知识分子热爱的文学情调,却也别有一番趣味。史震林在《西青散记》中,记叙了双卿曾在书信中写到“仙郎一字,胜怀不夜之珠”,便是怀着满腔的甜蜜在叙述她教丈夫读书习字时的场景:

双卿曰:“仙郎者”,吾夫也。吾夫不识字,灯下教之,已识十余字。他人识万字,不为异。吾夫识一字,即为宝,故云“不夜珠”也,妾何必羡徐陵哉!吾夫不能写字,捧其手描之,能点画矣,岂复思逸少哉!

但这样温馨而甜蜜的日子在贺双卿的婚姻中屈指可数。大多数的时候,她的生命既灰暗又痛苦,丈夫的责打与婆婆的冷眼,还有生活的压抑与一片诗心却无知己的悲凉,都压在贺双卿十八九岁的心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在李清照们还在“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时候,贺双卿要面对的,却是终日的劳苦与卒岁的辛勤。

紫陌春情,漫额裹春纱,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田步步春生。记那年春好,向春燕、说破春情。到于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

怜春痛春春几?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赠与春侬,递将春你,是侬是你春灵。算春头春尾,也难算、春梦春醒。甚春魔,做一场春梦,春误双卿!

——贺双卿《春从天上来·饷耕》

这一首贺双卿吟诵春日的小词,仅仅只有一百余字,却连用了二十八个“春”字。春日本当是万物充满生机的季节,可在贺双卿的眼里,不过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双卿极其喜爱花朵,她不忍看花瓣落于泥中,便“揽衽摄之,归土窗下,砌花成字,撒花枕席,和花小眠”。对花瓣之怜,也是她对自己命运之怜。就如同《葬花吟》里的那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从前春日少女满怀春情的祈祷,如今都成了眼中落不尽的泪珠儿。

少女双卿的春梦,就像萧红的那首短诗《偶然想起》,曾经也那样甜蜜而自由过,却终究变成了一潭再也翻不起丝毫波澜的死水: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节,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

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夏: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

暖雨无晴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

——贺双卿《浣溪沙·暖雨无晴漏几丝》

这首词就是贺双卿嫁去周家后的日常生活了。虽说双卿是农家长大的少女不假,可她柔弱的身躯、娇嫩的双手,如何能够承担起挑水种瓜、插秧烧火这样的重担?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农活,让双卿细嫩的十指生满了老茧。双卿来到周家后,因为长期操劳,患上了严重的疟疾,丈夫和婆婆不但不因此对可怜的双卿多上一份怜惜,还常常冷嘲热讽,将她当作奴仆一样压迫。她那狠毒的婆婆,对待她是日常怒骂责打,连鸡蛋里也要挑出骨头来寻双卿的错处。丈夫虽说开始时还疼爱双卿,却也在母亲日日恶毒的责骂声中对双卿少了从前那份耐心与柔情。贺双卿作品中挥之不去的伤感氛围也是由此而来:她无力改变悲惨的命运,生活的曙光也绝情得不曾稍稍眷顾一下可怜的双卿。

但她的一颗敏感而灵秀的文学之心,却并没有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中消散。她的锦思花情,如何能被爨(cuàn)烟熏尽?丈夫和婆婆不愿看见她舞文弄墨,也不懂她的那些忧愁与悲伤,甚至责骂她读书写作不如侍弄泥块,“釜煤尚可肥田”。连纸笔都无法拿到的双卿便只能将诗词以白粉写在树叶之上,就是以这样的方法,她的那些泣血之句跌跌撞撞地闯到了人们面前,让后人知道,原来清朝还有这样一位明珠遗宝的女诗人。

秋:春容不是,秋容不是,可是双卿

幸好,在贺双卿那灰暗到毫无光明的生活里,还有过两个人曾经给她带来过一些安慰。

一个是她嫁到周家后的邻女韩西。韩西虽不能如同双卿一般识文断字,但她与双卿年龄相仿,就如同双卿的姐妹一般,悉心地呵护着双卿。这份从周家那里得不到的温情与关爱,令双卿十分感动,也只有在写给韩西的作品中,才能偶尔出现一些活泼的词句。故而韩西出嫁之日,双卿饱含着深情与不舍写下了这首词: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贺双卿《凤凰台上忆吹箫·赠邻女韩西》

若说韩西的存在给双卿带来的更多是生活上的关心与照料,那史震林的出现,就是为双卿的精神世界打开了一扇窗。

史震林是何许人也?这么说吧,今日我们有幸能知道贺双卿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能读到她那些清丽哀婉的诗句,全要拜史震林和他的《西青散记》所赐。是史震林和他的朋友无意间发现了这个手执畚箕出外倒垃圾的清丽女子,也是他在那些被扔掉的破铜烂铁之中慧眼识珠,寻觅出了双卿那些如同贝叶经一样珍贵的、写着诗句的花叶。

自此之后,史震林与他的文人好友便想尽方法与双卿以书信来往,诗词唱和。双卿在他们之中,就如同羁鸟飞回旧林,池鱼游入故渊。她的诗词是那样的绝妙,遣词造句是那样的自然,而情感又是那样的真挚哀痛。在诗词的国度里,她不再是那个瘦小病弱的农妇,而是当之无愧的女皇。史震林等人惊慕她的才华,但拘于礼教,无法真正救双卿离开苦海,只能叹息一声:“人生须有两副痛泪:一副哭文章不遇识者,一副哭从来沦落不遇佳人。”但有如史震林这样能懂得双卿笔底墨香的知己,对于双卿来说,已是殊为不易。她不敢抱怨生活的劳苦,不敢抱怨婆婆的刁恶和丈夫的粗蛮,只有在文字里,她才能找到些许安慰。

这里没有冬天,因为贺双卿的生命里已经无法再承载一个凛冬。她最终不堪重负,在二十岁的那一年撒手人寰。也许,是仙人也看不下去双卿日复一日地处于这样的痛苦之中,于是也请双卿上界赶赴白玉楼去了。

贺双卿的一生,就是一盆被送进猪圈的才透出嫩尖的兰花,一首哀婉的《葬花吟》,一句无力的“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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