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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松|纪念先师曹英義教授

 考槃在澗 2023-08-14 发布于江苏

雪 松

——纪念先师曹英義教授

文/钟岚

1999年秋的一个上午,我们这个班的学生都去了距离学校不远的清凉山公园。这半天是曹英義老师的写生课。当日天朗气清,阳光和煦,间或拂来丝丝微风,非常适宜户外活动,当然也十分适合美术专业的室外授课。

清凉山多仿古建筑、树木植被,以及往来的游客和各种鸟类,皆可作为写生的对象。与色彩课的写生不同,曹老师教授的是国画和速写,所以此次主要是素描或者线描类的写生,几支铅笔(或者碳铅炭条)一本速写本足矣。

清凉山古扫叶楼龚贤故居,曹英義,1990年4月

曹老师并不规定写生内容,让大家自由选择,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四散开来,往崇正书院或者后山驻马坡而去,而另一部分人(包括我自己)则继续留在曹老师身边,跟随他踏上通往扫叶楼的石阶。曹老师此时年届花甲,而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正值一个从艺者的黄金时期。他边拾级而上,边与身边的学生侃侃而谈,同时用敏锐的目光捕捉着周围可以入画的一切。

他停了下来,朝右上方望去,后退一步,再左移半步,转头问:

“谁能借我一下速写本?”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女生已经把她的速写本递上去了。

速写本封面是粉绿色的,画了两个卡通头像,从发型脸型判断应该都是这个女生的自画像,头像周围还点缀了一圈花边。

“一看就是女生的本子。”曹老师笑着打开速写本,又正好翻到一副美男子肖像,还是卡通风格,尖颌大眼,带有女性般的柔媚。曹老师看了一眼这女生,又环视了一圈周围男生,说:“估计我们这些男同胞都落后于她们现在的审美了。”

“曹老师,你取笑我!”女生嗔道。大家都在笑。

在速写本的空白一页,曹老师画的是高墙飞檐与攀越而出的爬山虎藤蔓。作画时,他一改方才的轻松闲适,神情严肃而投入,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快速移动,整个过程不过十来分钟,一帧写生稿即告完成。他把速写本掉了个向还给女生,我们凑近细看,飞檐的翘角、几层细瓦,以及爬山虎尖端的枝叶都描绘得细致入微,而白色的高墙则大片留白,天空几点飞鸟,墙根几丛野草两块湖石,疏密经营得恰到好处,我想到了“计白当黑,知白守黑”的画理,也想到了曹老师自己的一些水墨淋漓、空灵萧疏的画作。

古扫叶楼,曹英義,1996年12月10日

在扫叶楼转了转,陆续又有些人在假山前、花圃边及庭院一隅驻足写生,我们剩下的人与曹老师一起走出扫叶楼,回到外面的草坪上。

一个戴鸭舌帽的遛鸟大爷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把一个方形鸟笼挂在一棵树的低枝上,正聚精会神(或者说饱含情感)地注视着笼内的鸟儿,并不时嘬嘴嘘出一两声类似鸟鸣的声音。我听不清笼内之鸟是否回应了他,一来是我和他隔着十几二十米远的距离,二来是清凉山的鸟鸣太多了,根本分不清,我只能根据笼内不断跳动着的一小片橘红色判断这可能是一只金丝雀。

我又观察了这个大爷一会儿,就靠在另一棵树上开始画他。大约十分钟后我刚把人形动态简单勾勒出来,鸟笼还没画就被他发现了。他用警惕的眼光瞅了瞅我,然后就把鸟笼拿下往竹林里走去。我看看周围,发现了另一棵树上的一个椭圆形鸟笼,就移花接木将其补在了画面中刚才那大爷的脸部上方。

曹老师这会儿不在草坪上了,应该是去别的地方看看其他学生画得如何。我发现本班的一个女生就站在不远处,刚要走过去,但想想还是算了。我抬头望了望天,只见高耸的雪松正在头顶上方,树冠里还有鸟雀跳动的影子。我往后退去,试图退到一个能看清雪松全貌的位置,这样边退边看直到距离合适,不觉已退了百十来米。

我找了块厚点的草皮坐下,开始画这株高大的雪松。画了一部分后觉得有点乱,可能是把树干树枝与松针连在一起画的原因,有点“胡子连着眉毛”,我用橡皮擦掉一些松针,试图先把枝干画出来,又过了片刻,只听身后很近地传来一声“嗯”,回头一看,是曹老师。

知道曹老师在看,我有点紧张,又画了几笔,不想再画了,于是朝曹老师笑笑,也不知说什么好。他可能感觉到了我的局促,走到我正面来,我以为他会继续往前走,他却在我身边坐下,伸出手,我把自己的速写本交给他,他开始给我示范如何去画一株雪松。

他把雪松的几层针叶作为几个整体处理,画出了体积感,枝干穿插其间,我明白了自己的问题所在。画完雪松,他又在同一页右下角给我示范了几种灌木矮树的画法。

“明年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曹老师边画边问我。

我想了一下,“准备再专升本。”

“好,本科毕业以后呢?”

“……还没想好呢。”

“是继续画画,还是想做点别的?”

“画画吧……反正应该还是美术类的吧。”我自己都感到回答得没什么底气。

曹老师笑了笑,“可能现在问你这个有点早。没关系,你还年轻,以后慢慢考虑都来得及,最重要是得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画画也好,不画画也行,不过学过美术,即使再做别的事,也会发现和别人有不一样的感受。”

我这人晚熟,因为家庭环境原因学了画画,考学也考的美术专业,从大专到本科再到之后工作的两三年里,都是惯性使然,并没真正考虑过自己的所谓前途。曹老师问我这问题的时候可能不会想到,我那会儿的心思大都在同班一个女生身上,这听起来有些没出息,但事实就是如此。后来我有了点觉悟和追求,开始做动画,学电影,拍电影,再到现在以写作为业,看起来似乎是离美术越来越远了,但我心里明白,自己所做的每件事其实都与美术有割不断的关系,就像应验了曹老师的话。我甚至有种感觉,他是不是那会儿就看出了一点我以后人生轨迹的端倪,所以才对我说出那番话?而我没有再做美术方面的工作,荒废了专业,他会不会失望呢?

我是1998年考入的江苏教育学院美术系,2000年毕业。在校期间,曹英義老师是美术系主任,同时也给我们授课。

2021年初,我从曹老师之子曹恺先生的朋友圈惊悉,曹老师已经仙逝,享年八十三岁,同时我还知道了一件过去从不了解的事:曹老师一家是基督徒。得知这一宗教信仰背景后,我记忆里他的音容笑貌、历历往事、相处的瞬间,以及他留下的那些画作,似乎又在我的内心中多了一层想象的维度……

收到曹恺的留言,他想出一本曹英義教授不同时期学生的回忆文集,我当即应允也写一篇文字以作纪念,但之后我又考虑了多日。我猜一定会有美术专业的人以理论分析曹老师作品的方式来叙述,也肯定有人会从曹老师的从艺、教学和筹建美术院校的经历来展开,而我该从哪个角度来写呢?也写这两类文字未免重复,写不好还会显得干瘪(鉴于我已非从事美术专业之人)。这时我想到了那本二十多年前的速写本。

我从书堆中找出自己过去的若干速写本,一本本翻看,记忆这次没跟我捉迷藏,曹老师的那帧写生画稿确实就在其中一本里,而前一页正是我画的一株不如人意的雪松。

《雪松》写生课徒画稿 曹英義 1999年(作者收藏)

我记起了那次在清凉山的写生课,记起了与曹老师一同步上扫叶楼的时刻,记起了他坐在我身边给我示范雪松画法的相处瞬间,记起了他对我说的只言片语……

既然我现在是个写小说的,何不就借用一点小说的形式来完成这篇文字呢?那些记忆中的片段、话语,速写本中的画稿,以某种方式联系起来,介于实虚之间,重构(抑或再现)一段当时的美术教育场景,且不失趣味和亲历感,这样或许可以与他人有所不同。

——于是便有了这样一篇纪念曹英義老师的文字。

写到这,我又想起一个细节:当日,曹老师上身穿的是件深灰色夹克,下着一条黑色裤子,他给我画完示范后站起身,往前走去。印象中,他的身形高而瘦削,挺拔的后背在周围的人与景物中显得尤为突出,就像他刚刚画的那株雪松。

2022130


【 作 者 简 介 

钟岚,男,南京人,1980年生,写作者、电影人,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在文学期刊发表小说若干,编剧导演过两部电影,参演电影话剧几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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