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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禅机”里的禅机

 三春去后读红楼 2023-08-15 发布于北京

 01 

红楼梦好几条脂批都针对书中的春秋笔法作批评,于我们理解红楼梦十分有益。《戚蓼生序》也说,“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

如,贾雨村在贾政处谋官时连续两个“春秋字法”的批语,对秦可卿来历的批语,惜春作画时,也连续用了三个“《春秋》笔(字)法”批语,等等。

关于作者的“春秋笔法”,本号相关文字里多次谈到。作者的春秋笔法用得极为纯熟,当春秋笔法与“不写之写”这类笔法结合在一起使用,且连环使用时,真正理解起来确实是个烧脑的活儿。

因此,在读红楼梦时如果能够把握作者的春秋笔法,在理解上当会进入一个新的层次和境界。

“宝玉悟禅机”这个故事里,作者就将春秋笔法和草蛇灰线,即伏笔紧密联系起来叙写故事,再加上使用千皴万染等其他笔法,使得故事更加摇曳生姿。

 02 

悟禅机故事需要从史湘云要回家说起。

第二十二回,书中说史湘云在贾府住了“两日”就要回去,贾母不放她走,让她过了宝钗的生日后再回去。湘云“只得住下”。

非常短的一段话,包含的信息不少。

从第三十六回有关史湘云的信息看,史湘云在史家的境况非常可怜。要做家务活,要看她婶子的脸色,很不顺心。所以史湘云临走时嘱咐宝玉时常打发人接她,因为她知道打着史老太君的旗号,她婶子也只能就范。

所以,悟禅机一回史湘云住了两日就要回去,是史湘云不得不回,就是史湘云在史家的情况设伏笔。

紧跟着出现的“只得住下”四个字,如果我们没有和第三十六回中史湘云的情况相关联,就以为史湘云自己愿意走,但因为贾母挽留不得不留下。

实际情况却完全相反,史湘云自己不愿意走,但因为家庭情况不得不走。贾母的挽留给史湘云一个留在贾府的借口,这“只得住下”四个字是给史家的家人听的。

这一点,可以与三十六回最后一段逐条对照,完全合榫。

贾母不放史湘云回去,恐怕也是因为了解史湘云的情况刻意把她留下。但因后文未发现呼应的文字,这只能算是一种揣测。

贾母挽留的理由就是给宝钗过生日,由此引出宝钗过生日这一段故事。

 03 

在安排酒席的时候,作者又掺杂了一个黛玉是“自己人”的伏笔,与袭人认定黛玉是外人遥相呼应。这一点,在本号《黛玉的自家人和外客二重身份》中有具体描述,不再赘述。

在安排生日之前,贾母与宝钗有一段对话,贾母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顺着贾母是老年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回答。

至家宴时,贾母两次让宝钗点戏,宝钗先点《西游记》,再点《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都是老年人爱看的戏。为此宝玉都看不下去,当面对宝钗表示不满,说她“好点这些戏”。

许多人已经注意到宝钗前后的表现,是为了让贾母开心,讨贾母的好,这是刻意写宝钗做人的圆融和高情商。

在具体情节安排上,作者用千皴万染笔法前后三次渲染宝钗的这个行为,再用宝玉的不耐烦进一步刻画,在似有似无中加深读者对宝钗行为的关注和理解。

这是红楼梦写作上的一个重要特点。

 04 

在史湘云赌气要回家一节,也有前后相呼应的内容。

史湘云晚间更衣时让翠缕打包要第二天一早回家,对翠缕说,“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赌气成分很重。

宝玉听了后赶紧和湘云解释,说明宝玉就在现场,而湘云前面的所做作为是做给宝玉看、说给宝玉听的。

然而湘云根本不听宝玉解释,说宝玉的话是“恶誓、散话、歪话”,又说黛玉“小性儿、行动爱恼、会辖治宝玉”,把黛玉也捎进来了。

湘云说完就去贾母里间躺着去了。

湘云来的时候住黛玉那里,所以湘云和黛玉当初戏谑斗嘴后“仍往黛玉房中安歇”。而现在湘云到贾母里间躺着,即说湘云不仅对宝玉有气,对黛玉也产生了隔阂。

这个隔阂伏笔很远,直到菊花诗社咏螃蟹前才又体现出来,湘云被邀请到宝钗的住处后,从此就不住在潇洒馆了。

 05 

宝玉之所以能立即回应湘云的赌气话,因为他就在黛玉和湘云住处。这一点在“花袭论道”已经有铺垫。

袭人抱怨宝玉没“黑家白日”地与姊妹们厮混,主要是指黛玉。这个抱怨在湘云赌气情节上再次有了呼应。

宝玉在湘云晚间更衣的这个时间点出现在黛玉和湘云住处,离袭人的规劝时间间隔很短,说明宝玉对袭人的抱怨和规劝当成了耳旁风,印证了我在《花钗论道,志在宝玉》中的判断,袭人那次规劝失败了。

袭人规劝失败在本故事后面也有印证。

宝玉心中有了疙瘩,回自己房间后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作者对袭人的描写也有很深含意。

作者先说袭人对宝玉的情况“深知原委”,所以不敢去劝。

与黛玉和湘云住在一起不同,袭人并没有去黛玉住处,却知道刚刚发生的事情原委,而且是“深知”,就不能不让人想到其他的一些事情。

在之后,袭人又试图劝解宝玉。宝玉两个“冷笑”与袭人的两个“笑”对比,同时又呼应了“绛云轩冷战”里袭人的三个“冷笑”。袭人的劝解最后以袭人“不肯再说”收束。

袭人没有延续“花解语”和“绛芸轩冷战”的做法,继续搬着身子和宝玉说话,而是“不肯再说”,说明两点。

一点是她意识到了“绛芸轩冷战”后她和宝玉在某些方面产生了分歧、有了疏离,所以行为上注意区分对待、掌握分寸;

二是意识到在黛玉和宝玉问题上,袭人自己无力、也无法对宝玉产生影响。

正因为第二点,袭人无法影响宝玉对黛玉的态度,导致袭人此后改变策略,将精力专门放在了诋毁黛玉身上。关于这一点,将会专门作梳理。

这一点在史湘云身上也有印证。第三十二回史湘云在与袭人聊天时说,“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象先待我了。”这话说了没多一会儿,就有袭人说黛玉不做针线活儿的描写。

这是因为袭人的目标是宝玉,湘云自小和宝玉一起长大,和宝玉的感情很深,袭人对湘云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小儿女的那种敌意。湘云的感觉一点都没有错。

等黛玉来了之后,袭人重点防范的对象就从湘云转移到黛玉身上。

第三十一回湘云到贾府,特别写贾母不允许史湘云和宝玉称呼小名儿,与湘云的这段话前后呼应,形成“草蛇灰线”。

这就是“不肯再说”四个字所呼应的一系列事情,真正是“牵四挂五”。

 06 

宝玉对湘云解释那段话,在宝玉到黛玉那里又得到呼应。

湘云更衣与翠缕说话时还在黛玉住处,所以自那时起,湘云和宝玉的所有行动,黛玉自然能够察觉、听到。因此也就有后文“宝玉见说,方才与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的描写。

这句话又体现了作者用笔的狡猾。

他不但不提湘云住在黛玉房中,还用“私谈”二字模糊掉三个人的空间距离,将读者误导到黛玉偷听二人谈话的联想中,用虚假的事实达到了刻画黛玉敏感的目的,同时又让读者形成对黛玉不好的错误印象。

如同描写宝玉的“西江月”一样,对黛玉的表面评价掩盖了黛玉的真实面目,真正做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因此,书中对于人物的评价,真不能只看文字表面,这涉及到我们能否正确把握作者要表述的内容。

所以脂批反复强调,要“细心体贴,方许你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要我们学会从背面读红楼梦,否则“此书哭矣”。

 07 

黛玉因为宝玉“果断而去”,心下敁敠不已,忍不住又以寻袭人为由查看。袭人便把宝玉写的词和偈子给黛玉看了。

之所以安排给黛玉看,关键原因是袭人“深知原委”,且宝玉一生气,黛玉就来找袭人,袭人焉得不明白?

袭人意识到了事情的异常,宝玉“不是往日的口吻”,所以,袭人把词和偈子给黛玉看,还有推责和将军的意思:

你看看你们都干了些什么,把宝玉都变成这样子了。

以黛玉的冰雪聪明,自然能够理会得到袭人的深意,所以她轻描淡写地和袭人说“作的是顽意儿,无甚关系。”算是对袭人的回应。

事情真的像黛玉说的这么简单,她自己也认为是“顽意儿、无甚关系”吗?当然不是。

由于佛教教义突破了伦常关系,与儒家的核心理念存在严重冲突,在传统儒家文化主导的古代,佛教是被排挤的。男子出家不是什么荣耀事情,还被视为不守纲常、败坏门风的行为。

所以宝钗说宝玉的词和偈子是“疯话”,黛玉说是“痴心、邪话”。宝玉有这种心思,对宝玉本人、对贾府都是一件大事,而且不是好事。

黛玉回头就找湘云和宝钗了,因为她们三个人是始作俑者。从第二天一早找宝钗的描写看,黛玉还约了湘云一起,这进一步说明了三人看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之所以第二天才给宝钗看,一是黛玉自己需要想清楚后再找宝钗,二是黛玉和湘云住在一起,和宝钗没有住在一起。

从黛玉第二天信心满满地说“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看,黛玉当天晚上必定也没有休息好。

宝钗对此事的严重性看得很清楚,“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我便成了罪魁了。”

 08 

在黛玉充满禅机的机锋下,宝玉总算收了心,但也埋下了日后出家的种子。

于是,“四人仍复如旧”。这个“四人”也有门道儿。

矛盾的起因是宝玉使眼色给湘云,到宝玉写词、偈子止,中间没有宝钗一点事,怎么仍复如旧又包括宝钗了?

作者完全可以写成“几人仍复如旧”,甚至干脆不写这六个字,也完全不影响故事。

以红楼梦写作的如幻笔法,要说作者写的这六个字没有什么指向和含义,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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