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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荣尧:金黄瓤汁流过黑山的唇间(《黄河的礼物》连载二)

 安蓝2021 2023-08-15 发布于甘肃


金黄瓤汁流过黑山的唇间(《黄河的礼物》连载二)

文丨唐荣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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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进入黑山峡后,遇见的第一个村子属于宁夏,这是位于黄河南岸的南长滩,要走进这个村子,必须经过黄河北岸地属甘肃省景泰县的翠柳沟,然后再乘船过河才能进村。
南长滩地处黑山峡腹地,黄河至此不像流经平原地带时,静默如一群沉思的哲学家,而是如一群赶来演奏的低音歌唱家;河面上,一个个漩涡犹如锅底煮沸后升腾出的黄色花朵,随着水流移动几米就不见了,接着又是一朵朵黄色之葩漂来;那静默中盛开的黄色花朵,又像黄色的焰火炸绽在水面上,像缩小了亿万倍的海底火山爆发时顶向水面的波纹,像是一块块天外飞来的陨石急速砸在黄土上遽然砸裂出的土浪。亿万年来,从不疲倦地重复着这样的画面,书写着峡谷的样貌。
作为一种奇特的地理现象,峡谷是水和山相遇的地理单元,在中国的大江大河上,有的峡谷以自己的独特风貌构成了一种地理现象;有的峡谷因为水利开发而添加进经济因素,成为地方经济发展甚至一个国家局部地区的经济动脉;有的峡谷因为地势险要,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丰富了国家的军事历史。黑山峡在中国众多峡谷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呢?横跨在河面上的那座吊桥,默默地填写着没有阅卷人的答案。
乘坐渡船过河,朝阳照在峡谷间,一河流水犹如万千黄色的箭头被一股神奇力量捆在一起,齐刷刷从上游射了过来又呼啸而过,在山谷间回荡起群兽低啸般的合音。
两岸山坡像一个以七十多度水平斜躺的疲倦老农,皮肤呈现出一种因少雨而干渴的黑青色;穿峡而过的河水,犹如一条铺在黑青色山峦间的黄色通道,又像一个黑青皮的西瓜被切开后流淌出黄色的瓜瓤。悬崖上的数条羊肠小道,歪歪斜斜、毫无规则地向远方伸去,仿佛一张古老纸面上随意画下的几道斜线,因了岁月的浸染而淡了印迹。
下船后,我逆着黄河的流向,背着帐篷睡袋,沿着河边一条已经废弃的小路前行。很快,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悬浮于半空的吊桥,像是一道悬挂在黄河上空的晾衣绳。1990年代,我在甘肃省景泰县委工作时,曾多次去过对岸的翠柳沟,从翠柳沟逆河而上抵达吊桥处,那时,两岸的民众都是骑着自行车或步行于其上。这种吊桥也只有在这样逼仄的山水间才会诞生,也只有在黄河上游甘肃省玛曲县齐哈玛乡、皋兰县什川镇、靖远县平堡乡才见过这样的吊桥,它们多是出于交通要求,才扮演起了一座桥的角色;而眼前的这座吊桥,并不是用来方便两岸人交往而建的,不再扮演交通的角色,它以自己短暂的生命默默记录着人类对待大河的态度。
河水万年如斯地流淌着,但峡谷之水在人类眼里的角色却发生了变化,游牧时代,先民感恩大河在两岸滋育出的水草,并让一个个游牧部族饮马江河;农业时代,先民感恩大河流润,在滨河谷地滋育出庄稼、蔬菜与水果;进入工业社会后,随着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的问世和人类对电力的需求,人类对河流的索取多于呵护,大河开始遭遇被拦截的命运,水电站就是这种命运的真实写照。
从尼罗河到恒河,从黄河到长江,一道道水利大坝就像一把把铡刀,将大河一次次拦腰切断。川江号子也好,黄河筏歌也好,随着轮船和木筏、羊皮筏子的消失,也从大河水面上销声,变成了景区舞台上表演的曲目。黑山峡里的这座吊桥,当初就是为了勘探黑山峡水电站而修建的。现在,吊桥上面的木板大多掉完了,余下不多的摇摇欲坠地悬在半空。卡夫卡在其小说《桥》中有一句话:“一座桥,一旦建造完成,只要不坍塌,就依然是座桥。”那是一道彩虹,在大河潮湿的火焰上燃烧后的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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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吊桥不久,贴着河边的小道消失了,一堵巨石犹如大象饮水时伸长的鼻子,从半山坡直插水中,贴着水面往前的路也被堵死了,我只好将目光探向犹如皱纹般刻在山坡上的条条羊肠小道。我知道,如果试图探究黄河和宁夏最先相遇的地方,就得从这些羊肠小道中选择一条,逆着河流的方向,翻过眼前这座象鼻似的山。
崖壁上的小道非常窄,最窄处只能容下两只脚,离水面也越来越远。山体和河面形成七十度左右的角,走在小道上,几十米的陡崖下是湍急的水流,脚步在小道上慢慢挪动,眼睛紧紧盯着狭窄的弯曲小道,汗水从脸颊上往下淌,却不敢伸出手去擦。水面上,突然惊飞起一阵阵土黄色的鸟群,眼睛余光里尽是这鸟群飞扑的翅膀,心里立即升起一道警告:别分心,专注脚下的小道。这使我看到河流在峡谷里,更能体现出力量、韧劲、速度和意志;在两岸高耸的群山映衬下,更能体现谦逊与低调。
崎岖的羊肠小道像是刻在山上的一道道皱纹,画着美丽而危险的弧线。越过一座山之后,这些弧线开始向山下延伸,引导我的脚步沿着那道皱纹,体验在陡峭山壁中悬挂着的羊肠小道上行走的艰辛,体验 “上山容易下山难”的俗语里藏着的深刻道理,对踩出这些山间“皱纹”的羊群和牧羊人,心生出阵阵敬意,这种敬意在别的地貌中很难滋生。
看着越来越近的水面,我越加小心翼翼,越发觉得那水面上似乎积累着一层层磁铁,我就像一枚小铁屑,真担心随时会被吸了下去。
小心翼翼地踩着羊肠小道,到岸边的滩地上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只好搭建帐篷,拿出自己带的小酒精炉、饭盒和小米,舀上半盒水澄清后,开始在一河涛声中煮稀饭。抬头,满天星星似乎想掉进水里入眠,古人将星空称为天河,是和地上的大河呼应,默契,从天空映照到河面上的星星,旋转着、燃烧着、奔跑着,让大河变得闪烁、晶亮。
河流奔走,是无所谓哪个省区与州府之界限的,人类的行政划分,让大河穿越的途中多了些人为的分界,夜色中缓缓流淌的黄河,在这里和政治地理构画出了一个奇妙的坐标,从河流的纵向来看,大河对岸属于甘肃景泰县,此岸属于宁夏沙坡头区,从大河的顺向来看,这里河水告别甘肃进入宁夏地段,虽然仍在峡谷中仓促而有序地急行军,自此像是伸出一只手在拧转一台收音机,只一个动作,就将其甘肃口音转化成了宁夏口音,开始以宁夏腔调讲述它的故事。
那一晚,我枕着一河涛声和星光,以最近距离接近黄河,聆听着黄河的心跳、脉动、歌唱,和我在其他地方徒步黄河夜宿时“头枕涛声、脚探河肌”不同,峡谷里的黄河让人听到的是另外一种鼾声。
第二天早上起来,和前一天看见夕阳从半空斜照下来,犹如给河床铺上一床金色被子不同,朝阳是从东往西铺泄下来的,河水的流向和朝阳照射的方向刚好相反,整条河像是一条巨鱼的身子,每一片鱼鳞都闪烁着金光。
像昨日黄昏时一样,我先用饭盒盛水,然后澄清,接着用酒精炉煮咖啡,举起望远镜顺着朝阳的方向朝峡谷深处望去,只见此岸的山坡陡度更大,几乎是以七十度以上的角度斜插进河面的,山体和河水是零距离交界,没有任何路,山坡上隐约有几条羊肠小道。转身,我用望远镜朝峡谷下游望去,返回之路只有昨天来时的羊肠小道,一想起在上面胆战心惊的样子,我的心里一紧:前进不得,退路艰险,我多像一只被卡在两块巨石缝隙间的岩羊。
朝峡谷上游此岸的山坡上无助地张望,我突然看见一朵小小的红云出现在半山腰,仔细一看,那朵红云似乎还在移动。赶紧拿过望远镜,镜空里出现的是一位村妇,那朵红云好像是她的头巾。她在我望而生怵根本不敢去涉足的羊肠小道上如履平地,像一朵红色的蘑菇移动在山道上,在浑黄的水面和青黑色的石崖间,显得格外醒目。眼见那朵红云飘到跟前时,才发现红云是一顶红色的帽子和一件红色的外衣,帽檐下是一张晒得黑黢黢的脸,红色外衣也被晒得褪色不少。我特意留心那双在山腰小道上穿梭迅疾的脚,看到一双半旧的黄色球鞋。如果她不出声,我还真没想到眼前这个手提一根手杖般粗细木棍的人,会是一位女性。她是南长滩村的,和村里的很多女人一样,农闲时节,老公外出打工去了,她们则赶着羊走过这峡谷间的羊肠小道,背着米、面、洋芋及行李,到更上游甘、宁交界的群山里去放羊,常常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的,晚上就住在山上的石洞里。
这是大河之侧峡谷中的女性才有的生活勇气和胆识,我实在难以想象她们在离河面几十米高的小道上箭步如飞的情景,那是这里的生民长期秉承的一种生活方式,是这些女性在农民和牧民角色转换中显出来的一份勇毅,尤其是夜宿在寂寥群山的山洞中时,她们拿什么来抗御无聊、寂寞甚至危险的夜晚?她们得忍受多少挂念家里的老人、孩子的熬煎?她们在和外界毫无交流信号的情况下,在整天和羊群、大山、峡谷相伴时,如何排遣内心的寂寞?因为山道崎岖,她们外出放牧时无法携带更多干粮。只有当干粮用尽时,她们才急匆匆地赶回家,为家人做一顿好饭后,又赶紧洗洗刷刷、缝缝补补一下老人、孩子的衣服,安顿好家里的大屋小事,再沿着这小道,脚踩一河水声走向群山。这就是峡谷女人才有的生活图景。
她对我出现在如此绝地中也表示惊奇,我说出自己徒步考察黄河的想法和经历,并告诉她这次是特意来寻找黄河和宁夏最先相遇的地方。她听完后咧嘴一笑:“这不是城里人吃饱了撑的嘛,其实你和我都在人家甘肃的地盘上呢!喏——”我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朝下游望去,“你来的那个山头背后,就算黄河进入宁夏了!”哦,原来我已经“越界”到甘肃境内了。
简短的交流后,她向下游方向走去,目送着她的背影,想着她一定会沿着我昨天来的羊肠小道爬到半山腰上去。然而,那朵红云却并没按我想象的方向行走,而是贴着黄河边缘而行。我昨天明明看见河水和悬崖是零距离相遇的,可现在我看到的却是她的脚竟然像在水面上跳跃,那样子让我立即想起《射雕英雄传》里那位“铁掌水上漂”裘千仞来。可那是小说里的铁掌帮的帮主,眼前的这个现实场景中出现的是附近移民村的农妇。
我擦了擦眼睛,不错,她真的不见了。拿过望远镜一看,确实不见人影了,空留石崖下的黄河水打着漩。
我奔到她刚才走过的地方一看,水面上隐隐露出几块石头,原来她刚才就是踩着这些石头过去的,可我昨天到石崖那边时,并没有看到可供落脚的石头呀。后来到村里向村民请教这一“奇迹”,他们告诉我:下午河水上涨时,水淹了那些散落的石头;上午水落时,那些石头就露出水面了。村民们熟悉河水涨落的习性,也了解那些石头的位置,在正午之前赶到,踩着那些石头就能贴着石崖过去,这样就能避免像我那样手脚并用心惊胆战地狼狈爬山了。正是这些峡谷里的人,教会了我教科书上没有的知识,让我见识了只有峡谷人家才具有的生活技能。

来源:《黄河文学》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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