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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师水木 作为一个建筑师，杨世杰只有一件完整的作品。而且，这唯一的作品，在五年前却被拆了。他的作品就是镇中学那个著名的圆厕所。一个厕所能叫圆厕所，当然就是一个圆形的厕所。一个厕所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厕所奇特的形状能被每一个使用过的人记住。话又说回来，一个厕所再著名，毕竟就是一个厕所，拆除它不算什么大事。厕所拆除后，建成了一个凉亭，除过凉亭的形状也是圆形之外，厕所的痕迹完全被抹去了。在那以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每次遇到学校的人，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只要他认识，他就会问那个凉亭。凉亭只是他谈话的一个引子，他会讲凉亭之前的那个圆厕所，讲那个圆厕所的设计如何充分利用了地势和空间，形状是如何的精致美观。讲到最后，他会感叹，可惜了，厕所被拆除了，再不会有那么好的设计了。时间长了，周围的人都知道了他和那个厕所的故事。如果是熟人见面，免不了会拿那个厕所的事来取笑他。面对别人的嘲笑，他并不在意，相反，他会非常高兴，他会再一次不厌其烦地讲那个厕所的故事。他认为，人们能说这件事，能用这件事来嘲笑他，充分说明了那个厕所的价值。厕所的价值也直接证明了他的价值，是不是。那些钢筋水泥，石头木头，玻璃塑料堆叠成一个完整的建筑，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一个人要变成一个建筑师，就需要更多的时间。杨世杰幻想成为一个建筑师，和他小时候的经历分不开。他的父亲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木匠，耳闻目染的结果，他从小就对修建之类的事情有兴趣。所有人都知道，杨世杰将来会是一个和他父亲一样技术精湛、远近闻名的木匠。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杨世杰的想法发生了改变。特别是上了中学后，接触到更多的知识后，他觉得，给村里人修房做家具那种活路，层次太低，没有多大意思。他想搞设计工作，他幻想着自己将来成为一个建筑师。杨世杰不是一个幻想家，而是一个实干家，他用自己的行动来构建理想。特别是上了高中之后，为了理想，他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学校后面是山，山后面是更高的山，那里是他做梦的最佳去处。他经常一个人去学校后面的山上，思考他的设计，进而完成他的设计。他用树枝当作建筑材料来验证他的设计和想法。那些想法就是包括房子在内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且，那些想法在他的大脑里经常变化，那些不用树枝做成的怪物也就不断地的拆了建，建了拆。这用去了他高中阶段的大部分时光，学习成绩当然是一塌糊涂。高考前，他实在无法抑制自己作为一个天才建筑家的欲望，就在学校后面的一棵大树上建了一个树屋。这个树屋和他以前用树枝塔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同，这个树屋是一个真正的房子，可以住人，最少，住一个人是没有问题的。树屋建好后，他非常满意。他想找个同学一起去观赏他的树屋，但同学们都在准备高考，没有谁愿意去欣赏他的作品。这么精美的树屋，如果一直空在那里，没有人欣赏，没有人居住，简直就是一种浪费。他想，别人不欣赏，不居住，那就只有自己住了。他在树屋里住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他几乎没有出树屋半步。最后因为食物和水准备不够，还是回到了学校。当然，他也没有打算一直住在那个树屋里，他虽然喜欢他的树屋，但他总归还是一个理性的青年，一个正常人，要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事后，校长找他谈话，问他这三天都在哪里。他说他就在学校后面的山上。他领着校长去了山上。房子建在树上，只有身手敏捷的人才能上去。校长指着树上一个鸟窝一般的东西说，“这是你造的房子。”高考完，杨世杰先是回家务农。两年后，通过亲戚介绍，去了建筑队。那是集体性质的单位。开始他只是一般的工人，后来因为他是高中毕业，算是建筑队里最有知识的人，就成了建筑队的技术员，负责施工过程的质量检查。每天拿着图纸在工地上转悠，对那些工人指手画脚，他觉得非常高兴。在这个时期，他还设计了那个让他引以为傲的圆厕所。原来那个厕所由于时间久了，比较破烂，是他主动找了校长，免费为学校设计的。圆厕所建成后，成了学校一个标志性建筑。这对杨世杰是一个极大的鼓舞，更加坚定了他成为建筑师的信心。一年后，他结了婚。再过一年，他有了一个儿子。一切都非常顺利，一切都预示着，实现自己的梦想，只是分分秒秒的事情。但是，现实还是现实，现实永远都是残酷的。儿子四岁那年，集体性质的单位解体，建筑队也不例外，他失业。失业后的杨世杰，一时半会找不到工作，也和别人一样，去外面打工。他是在一个建筑工地做小工，由于老板的贪污和失踪，半年时间他一分钱也没拿到。钱虽然不算什么，但没有钱就无法生活。在生活的难题面前，妻子和他离了婚。妻子离婚后，带着儿子去了一个遥远的他永远也无法找到的地方。再然后，父母先后去世。母亲去世后，杨世杰就成了一个人。虽然他也有一些亲戚，但只在有人结婚生子，或者有人死了，才会见面。这种见面只是礼节性的，对他的生活没有丝毫影响。这些都不算什么，尽管孤身一人，但日子还要过，梦还要做。而且，一个人，生活可以简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他的梦想里。在杨世杰三十五岁那年，他决定，把现实完全抛到一边，开始构建他的建筑王国。当技术员的时候，他就知道图纸的重要性。一个建筑需要图纸，所有的工程都是按图纸上的要求进行的，而那些图纸都是建筑师画的，自己要想成为建筑师，必须从图纸入手。他找到一些建筑的设计图，然后读图，照着图纸画图，寻找建筑设计的规律。当然，他得到的图纸，只是简单一般的图纸，要得到一些有价值的图纸，还是有些困难。得不到想要的图纸，他就按自己的理解画设计图。杨世杰想，如果轻易放弃一件事情，就算不上是梦想。那个时期，全国都在搞房地产开发，在杨世杰居住的这个小县城也不例外。建筑工程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如果那里有新的工程，他就很兴奋。虽然这些工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他知道，这些工程给他提供了实现自己梦想的机会。他会花几天时间，对将要开工的工地进行实地考查，然后按自己的意思，制订设计方案。工程开工的时候，他会经常去工地观察，以此判断自己的设计和别人设计的区别。工地上有技术员，机会合适，他也会和技术员聊一些技术上的问题。时间长了，那些做建筑的都知道，在这里，有他这么一个人，喜欢研究建筑上的技术问题。有一天，一个老板请杨世杰做技术监督工作。老板请他的原因是，原来的技术员辞职了，到了一个工资更高的老板手下。技术员是一个工程中不能缺少的岗位，但由于那个时期，工程多，技术员就特别抢手。工作一段时间后，让那个老板没有想到的是，杨世杰的业务水平，一点也不比原来那个技术员差。而且，这个杨世杰，工作特别认真负责，特别听话，没有其它任何不良爱好，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男人。在这期间，县上最大的建筑，算是那个室内体育馆了，设计师是省设计院的专家。杨世杰的老板得到了这个工程。杨世杰是老板手下最得力的技术员，当然也参加了体育馆的建造过程。不幸的是，在施工过程中，杨世杰擅自主张修改了其中最为关键的一个部分。他认为，按原来的设计，会使这个建筑的艺术性缺失许多。他过分地强调了建筑的艺术性，而忽略了一个建筑最根本的要素是稳定性，只有在稳定的基础上，才能谈其艺术性。他对建筑的修改，成为体育馆倒塌的直接原因之一。但是，由于事故调查的重点不是设计和施工问题，而是工程腐败之类更大的政治问题，杨世杰也就逃过了一劫。事故调查的专家中，有一个在欧洲留学回来的年轻人，对杨世杰比较感兴趣。他不是对杨世杰在事故中的责任感兴趣，而是对杨世杰的那些图纸感兴趣。他在杨世杰的家中发现了大量的图纸。其实，严格意义上说，杨世杰的那些图纸根本算不上图纸，他的图纸只能算是一些图画，像是画家画的速写。那些图画，基本上都是房子的设计草图，虽然不正规，却充满了想象力。那个留过学的年轻专家特别欣赏体育馆那个设计草图。在杨世杰的眼里，那个图和他画的其它图没有什么区别，但在年轻人的眼里，那个图就非常特别。其实，那个设计草图，怎么说呢，看起来就是一个鸟窝，是在体育馆建造之初，杨世杰凭借自己的想象胡乱画成的。几年后，当杨世杰从电视上看到北京奥运会，看到那个著名的鸟窝一样的体育馆时，他觉得特别亲切。只是他不知道那个体育馆其实是他的创意，是别人剽窃了他的设计。当然，即就是他知道那个外国人剽窃了他的设计，他也没有办法。他的创意不值钱，他的创意被别人利用后才值钱。体育馆事件后，再也没有人请他做技术员工作了。没有了稳定的工作，生活就成了问题。生活虽然是一个问题，但生活还要继续。为了生活的继续，他到处打零工，过起了有一天没一天的日子。有一段时间，他做起了掘墓人的工作。掘墓虽然是一种体力活，但总算和建筑有点联系，和他的梦想粘点边。每天下午，干活累了，他喜欢在墓地里转悠。他看墓地里的树，看那些花花草草，他对花草也没有太大兴趣，他看那些墓碑，研究墓碑的造型，寻找上面的名字。墓碑上的名字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找墓碑上的名字只是因为无聊。那些大理石墓碑，或者水泥墓碑，形状大同小异，上面的文字也格式也差不多，看的多了，感觉还是无聊。墓地就在一个山坡上，周围的树林昏暗不清。“生活可真是艰难。”柏树下面坐着一个女人，人们叫她小鱼媳妇。小鱼已经死了，小鱼媳妇成了寡妇。“一个人的生活可真是难呀。”小鱼媳妇是对坟墓里的小鱼说话。小鱼肯定是听不到了。那棵柏树，柏树下的草地，草地上的甲虫，肯定是听不懂她的话。她是说给自己听。她只是把这句话说出来。她把这句话说出来后，就会好受些。生活不会因为这话被说出来而变得容易。不过，杨世杰觉得，她这话也没有白说，最少，他听到了。他想，也许两个艰难的生活通过重新设计，就会好过一点。他把小鱼媳妇带回家。家里原来缺一个女人，有了小鱼媳妇后，就什么都不缺了。有了小鱼媳妇后，杨世杰断续做他的掘墓人。晚上回家后，小鱼媳妇已经做好了饭。吃完饭，他继续做他的梦，继续在图纸上画他的画，设计他雄伟美丽的建筑。小鱼媳妇，现在应该说是他媳妇，他媳妇就在旁边绣花。是那种叫做十字绣的东西，这事情，可以挣点钱，还可以消磨时间。过了一个月，他们去领了结婚证。民政局办结婚证的那个男人异常兴奋，而小区看门的老头，则打着哈欠。杨世杰和媳妇坐在城外的一个山包上，看城里的景色。他想在那个山坳里修一座房子，然后和媳妇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杨世杰想着在山顶上修一个什么样子的房子，然后和媳妇在里面慢慢变老。什么样的房子才适合，外形要怎样，内部需要什么结构，他开始在脑子里构思。而媳妇却在想着，小区的房子已经够好了，为什么要住到城外这荒凉的地方来。媳妇当然还有其他的想法。如果在这里修房，就需要资金，难道他真有钱。如果他没有钱，他如何在这里修房。杨世杰没有钱，但他有房子。小区的那个房子是一个老板卖给他的，说是卖，也没有花他多少钱。他为老板办过许多事情，除过技术上的事情外，还有其它难以启齿的事情，房子算是老板对他的奖励。杨世杰把小区里的房子卖了。他准备在城外的山包上修一个房子，然后和媳妇在那个房子里幸福的生活。小区门房那个老头知道他卖了房子，先是叹息，继而摇头。他报了案。过了一个月，派出所有了线索。一个盗窃团伙偷了他的钱，团伙的头目是一个叫小鱼的人。小鱼，小鱼不是已经死了吗。这个小鱼是不是那个小鱼，公安没有抓到人，无从知晓。但是杨世杰知道，贼人一定知道他卖掉房子，家里有钱，然后才会偷到他那里。没有了住处，杨世杰就和媳妇栖身于墓地旁边那个小房子里。这房子是媳妇找到的，媳妇和他结婚前，无处存身，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通过窗户上的破洞，杨世杰看到了对面那个小山包。有挖掘机在那里施工，肯定是那个有钱人要在那里修房了。时间不长，杨世杰的媳妇不见了。有人说，媳妇和一个中年人走的，那个中年人像她原来的男人小鱼。还有人说，小鱼根本就没有死，小鱼只是犯了法，逃到了外地。也有人说，肯定是小鱼和媳妇合计骗了杨世杰的钱。杨世杰不信这些传言，媳妇是自己的合法媳妇，怎么会骗自己。他想，媳妇也许是迷路了，过几天就会回来。到了那年夏天，媳妇还没有回来。墓地旁边那个小房子被人买了，准备拆掉，建一个墓。杨世杰就去了墓地后面的山沟。山沟里有一个隐密的山洞，山洞外面是一个宽敞的平地。他想，如果那一天媳妇回来，我就在这个平地上修个房子，一起过日子，还是不错的。对于杨世杰来说，石洞里的日子和小区里的日子没有多大区别，原因很简单，不论他住在哪里，他都是一个人。唯一的区别是，他不再画建筑设计图了。当然，有时他也会想起那个圆厕所，但也只是在心里偷偷地想一会儿，不会再说给别人听。他继续在墓地里给死人挖坑，没有人抢他的工作。而且，只要有人死去，他就有工作做，幸运的是，总会有人死去。杨世杰想，掘墓人的工作，真是一个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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