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掉了班主任工作,大刘想着妻子就应该能稍微有点儿时间干些跟工作和家庭事务无关的事情放松放松调节调节了。他给她设想的很好:一周去一次瑜伽馆,一周出去跟大家吃个饭,周末了可以爬个千山。要想让一个的思想和行为发生转变,最好让她所处的环境和所做的事情发生改变。——他就是这么想的。 没想到,妻子在轻松下来一点儿之后,猛然一下子还有点适应不了。她居然常常在屋子里头转过来转过去的,不知道要干啥呢。真的是,大刘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样子:忙惯了,节奏突然一降下来,反倒不知道咋样好了,心里有点儿发空,略微有点儿失重的感觉。真的,妻子动不动就长时间坐在那里发呆,出神。有时候,嘴里会嘟嘟囔囔地会蹦出哪个学生纪律方面的问题,哪个学生家访的事情;更叫他发熬煎的是,有几次半夜正睡觉着,居然一激灵坐起来,说政教处打电话说她班上的一个男生跟人打架了。大刘给吓得,差点儿没从床上跌翻下来。 “二十多年工作养成的习惯,哪里是一下子就能扭转过来的呢?”大刘能想到这一点,他有决心一点一点慢慢来。 可是,卸下包袱的妻子却一直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老大不起精神。除了像以前一样操心娃,操心他,操心两边的老人,打扫卫生,空闲出来的时间她就在那里空洞地望着一处出神。大刘想问一下子,妻子反倒有一种被叨扰的感觉,很显出不大乐意跟他交流的神情。 有些时候,看到妻子在看电视,不大喜欢看电视的他,也就有意过去坐在一起看。他不为看电视,就为能跟妻子有个共同的话题随意交流交流。那个电视剧刚好有演员丛珊饰演的,他就说那个人气质不错,女的都可以学习学习。他想说的是,人随着年龄越来越大,需要在气质方面多注意一下。 妻子听了他的话,直愣愣地看着他,“咱们这些普通人,咋能跟人家演员比呢?她们一天弄的就是务人的事情,我要是一天光务人,你们爷俩喝西北风去啊?” 大刘实在没想到自己的话会引得妻子做出这样的反应。他实在觉得妻子现在的脾性有点怪异了:看什么人都有缺点,看什么事儿都不满意。她心里的标准真的是太高了,能达到要求的真不多。而且,妻子本来在家里就不太说话了,偶尔一说话,就是带点儿牢骚的话。她说,学校真正有本事的教师普遍都比较低调,把很多事情看淡了。什么荣誉啦,什么优秀啦,统统不感兴趣了。上面组织的活动,他们都懒得参加,更不要说递交资料了。奇怪吧?他们学历高,业务出色,深受学生喜欢,他们就满足了。倒是那些业务能力一般的,对这些事情很上心,到处找机会参加,给自己揽很多荣誉。有笑死了! 大刘感觉妻子说的可能是实情,但是吧,自己可以不参与,也没必要打击别人的积极性。不管怎么说,一个人想努力想进步总是好的么。 妻子有点气恼地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个啥?他们把荣誉弄到手,过不了两年就都跑了。” 说吧,气咻咻地转身回卧室睡觉去了。 还有一次,他们俩又难得的一块儿坐沙发上了。妻子那一天很奇怪地先是跟他讲了《诗经》里头的《氓》。她说其实早些时候男女在婚姻上是平等的,尤其女的,看上那个男的了,就答应他的勇敢求婚。看他不行了,就直接走人。她还背了两句:“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然后,她又讲了《孔雀东南飞》里刘兰芝和焦仲卿的故事,她说女性到了只能被休的婚姻地位,是后来的事情。可见,在人类婚姻的发展史上,其实有一段时间还是有点儿退步的。“幸亏现在又恢复过来了:男的可以提离婚,女的也可以提离婚。” 妻子一通莫名其妙的婚姻论坛,把大刘整了个稀里糊涂。他弄不明白妻子想表达啥意思,没来由的整了这一出。 有一天,大刘在书桌上看到妻子笔记本上抄的美国诗人米蕾的一首诗《出走》,她还在后面划了重重的记号:
这诗里,大刘读出了一丝懊悔愧疚辛酸和不舍夹杂的味道。妻子心底里似乎埋藏着很深很重的压抑,她急于要发泄出去。他感觉自己太粗心了,二十多年的共同生活,没有把他们俩融合得更紧密,却像两个在不同轨道上奔驰的同向列车。就像他们的宝贝女儿说的:“你们俩就像跑万米的运动会员,不过一个外圈儿,一个跑内圈儿。” 女儿真的长大了,她说的很准确。他们俩人成天都在奔忙,但是却岔了道,成了各自跑道上的优秀选手。还是女儿说的形象:爸爸就像一堆火,火可以暖人,可是太强烈了会烤伤到人。妈妈就像一块冰,冰能降温,但是靠近了就有点寒气逼人。 大刘在极力回想他们俩人啥时候开始有了点儿“话不投机”的苗头。想不出来,一直都为娃忙,为家忙,为单位事情忙,以为一家人没有必要想那么多的那么细的。可是,慢慢慢慢地,俩人就不在一个道儿上了。 老话说,“石头是刀子的朋友。”夫妻之间偶尔有个磕磕绊绊也是正常的呀,可是细想起来,他们俩很少拌过嘴:他忙他的事情,妻子忙她的事情。除非娃和老人的事情,他们俩才会交流一下。也许,就是从娃读了初中开始吧,他们俩人先是在娃的教育方法上出现了分歧,——后来也确实是俩人的做法差异越来越大,而且女儿明显更接收他的方法。 为此,妻子曾经明显表示过不满,认为女儿“不识好歹”,怪他“笼络人心”。他当时只当妻子说在说气话,是玩笑。看来,一向做事严谨的妻子,是认真的,她不容许女儿跟自己的意见相左,也对他的不作为有意见。 现在,家里交流很少,那种安静叫人很压抑,很别扭。他在努力讨好妻子,想让她洒脱起来。他能感觉到妻子也在努力不打扰他。现在,他们俩人就像两个闹了别扭互相咋看咋不顺眼但是又努力克制着的中学生。日子就过得特别没味儿,简直就是互相在受着煎熬。他们都在努力维护,都很疲惫,但是显然效果不佳。家似乎成了牢笼,婚姻就像个枷锁,为了维护它,他们俩居然那么累。 三四月份,妻子转发了学校制作的一篇美篇让他看看。是个有关教学观摩活动的,话是套话,图片很多。 “你觉得咋样?”妻子问他。 “还可以嘛,有活动,有宣传。” “你知道上观摩课的人是给硬派上去的么?老手都没人弄,不愿意揽这破事儿。还不是市上要来,学校应付一下。就这还要做个美篇宣传一下子。——鬼看呢!” “你看你,普通人肯定没人看的,但是美篇那都是给人家上级领导看的,一是领导露个脸儿,二是让其他部门知道一下我们开展工作了。你明白了吗?” “可是你知道做个美篇都多麻烦人吗?人家都忙一天下班了,办公室娃可怜的才找照片,弄文字,尤其要搞准确上面领导职务,按次序介绍;编好后小领导审,大领导审。等到发出来,都快八九点了。其实,这些都是常规工作,也没有多大实际意义,还干扰正常教学工作。——真的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妻子的不满情绪,在这个粗俗的歇后语里展露无遗。 “你咋能这么说呢?人家领导有领导的想法,一般老师是一般老师的想法。” “领导就是想给人看呢,就跟个母鸡一样,只要下个蛋就嘎嘎嘎地叫唤。一般老师只想安安静静地教书上课,不搞那些花里胡哨虚头巴脑的事情。” “唉,咱站在一楼,就不要说人家站在五楼的人看的不远了。人家咋可能没有咱们看的远看的全面呢?” “弄来弄去,还不是为了给自己捞面子捞成绩么?劳民伤财!”妻子的声音又不对劲儿了,对话又无法继续了。 端午节第二天, 女子说想吃火锅。妻子一听立马反对:“快要高考了,胡吃啥呢。肚子吃坏了咋办?” 女子委屈地钻房子哭鼻子去了。 大刘跟妻子说,“叫吃一回吧,那么多人都吃呢,怕啥。现在年轻人都爱吃这个,偶尔一次不要紧。 ” “你,你脑子咋想的?娃想咋你就咋,我说个啥你都觉得不对。你俩过去吧!”得了,妻子气哼哼地干脆拧身出去了。 眼看都到下午六点了,妻子赌气没回来,女子还在房子里嗡嗡嘤嘤地哭。大刘干脆心一横,敲门叫女子,“走,妞儿,跟爸吃火锅走!” 那天吃火锅的时候,女儿把自己高考前学习上的问题和心理上的困惑,都一股脑儿跟他说了。最后,她说,其实她也想跟妈妈说的,可是老怕她那个样子。 大刘看着轻松下来的女儿兴奋地吃着火锅,又想到妻子的脾气,心里真的就像这翻滚的火锅,啥味道都有。 那天晚上回家后,妻子的静默里明显强压着愤懑。女儿上学走后,妻子坐下来很郑重地说:“我感觉活得很累人。你呢?” 大刘不知道说啥。 “我也看出来了,你比我还累人!”妻子叹口气,“也不知道是从啥时候起,咱俩就说不到一块儿了。我也知道,我见识短浅,我的观点浅薄,你在外头见的多。我也感觉到了,你为了让我能有所转变,在不停地努力。可是,你越努力我越累啊,你知道不?我都习惯自己的节奏了,改变的话让我更难受。——哎,你说俩老说不到一块儿的人硬凑合在一起累不累啊?” 那天,他们谈的很冷静,很诚恳。谈的结果是:分开。但是,为了不影响娃,到娃高考后通知书下来再说。 后来的这些日子,他们俩像老戏骨一样,拿自己高超的技艺表演着。女儿感到有点儿吃惊:“咱们家现在变了风格啦?” 孩子通知书下来后,他们忙着为孩子准备好东西。然后,跟娃把他们俩人的决定说了。女子脸上的表情先是意外,然后是吃惊,后来又有点儿理解后的轻松: “你们的决定,我不发表意见。但是,爸还是爸,妈还是妈。” 他们俩人没想到娃会是这样理解的态度。猛然之间,他们感觉娃真的长大了许多成熟了许多。 那天去婚姻登记处,值班的是个八零后。她给大刘和妻子讲了很多关于不能冲动离婚的理由,时间足有快半二十分钟。她的意思,无非是要他们回家再冷静,再考虑。 妻子耐着性子听完她的话,“我是个教高中语文的老师。就是因为老爱给他讲道理,才让我们的婚姻解体的。——中年人做事儿,一定是经过慎重考虑,结果都是很成熟的了。你说的那些话,很适合于那些喜欢冲动的小年轻。” 工作人员愣怔了一下,然后麻利给他们办了手续。 走出了的那一刻,他们俩人同时都感觉就像卸下了沉重的盔甲,一身轻松。 那天晚上,他们三个人吃了一顿多年少有了的轻松愉快的一顿晚饭。然后各自回各自的房间休息。 大刘抄写了墨西哥诗人帕斯的一句诗,放在了妻子房间的床头柜上:“不是我们在生活,而是时间生活了我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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