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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湖之会史话(4) ‖ 朱陆的学术之争

 jxyslza 2023-08-17 发布于江西

所谓“鹅湖之会”,是指以朱熹为首和以陆九渊为首的两个儒家学派,于淳熙二年(1175)在江西信州鹅湖寺举行的一次学术辩论会,这是我国哲学史和思想史上一次重要的聚会,为时三天,于当年六月八日结束。

当时,陆九渊37岁,象山讲学,正是心学方兴未艾之时。朱熹46岁,经20年潜心钻研,性理之学达到炉火纯清的程度。这年初夏,陆九渊举进士时的主考官吕祖谦,应朱熹之邀到福建崇安寒泉精舍与朱熹同编《近思录》。因有感于朱熹学识深厚,萌发约请学人聚会论交,研讨学术的想法。于是请朱熹、陆九龄、陆九渊至江西信州铅山鹅湖寺相会。当时来的还有刘子澄、赵景明、赵景昭、朱亨道、朱济道等学人,闻讯而来旁听的有说百余人,有说二百余人。相会共三天,就“为学之方”展开了激烈讨论。

为什么吕祖谦能促成朱陆鹅湖之会?

首先是因为吕祖谦的声望。

吕祖谦(11371181),字伯恭。他出身于官宦世家,往上数八代,从宋太祖时期的状元吕蒙正开始,那是代代出名人名宦。如此一代一代连续不断地在朝为官,在宋以前和以后的历朝中不多见。吕祖谦南宋定居婺州金华(今属浙江)。当时,学人多称其伯祖吕本中(10841145,字居仁)为“东莱先生”,吕祖谦则称为“小东莱先生”。到了后世,一般均称吕祖谦为“东莱先生”了。陆九渊参加会试的那年,吕祖谦是考官,后来陆九渊五甲同进士出身,按封建社会的说法,吕祖谦是陆九渊的恩师。恩师出面邀请,学生岂敢违逆?
为什么将朱陆会选在铅山鹅湖寺?
因为吕祖谦在福建崇安与朱熹同编《近思录》,完成后,便要回浙江金华。崇安县(今武夷山市)与铅山县是相邻的两个县,从崇安回浙江,必然是翻过武夷山的隘口分水关进入铅山,然后经铅山从水路到信州(今上饶)玉山县,再弃船登岸东行入浙江境内。这段路的旱路是当时的闽赣官道,而鹅湖寺正好位于铅山境内的官道旁边,在当时等于就在国道边上,交通非常方便,绝非偏僻之地。邀请陆氏兄弟来此相会,对他们来说也非常适宜。他们可以乘船经抚河进入信江,直达铅山县的江村(今鹅湖镇),登岸后走几公里就可到达鹅湖寺。在古代的交通条件下,没有比这更快捷安全的交通了。鹅湖寺在宋朝的时候,规模宏大,是名闻遐迩的佛家禅林,在此安置上百人的吃住和讲学,找不到比该寺更适当的场所。鹅湖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历史成全了鹅湖寺,使之见证了中国哲学史上最负盛名的一次创举。遗憾的是,鹅湖寺已经消失了几百年了。还要说明一下,有人文章中说鹅湖寺在山上,错了。山上的是峰顶禅院。鹅湖寺在山下,后来因纪念鹅湖之会而建四贤祠(后改名鹅湖书院),该祠就在寺院的旁边,现在是铅山县著名的旅游景点,不了解历史的以为鹅湖之会在鹅湖书院,这是误解。是有了鹅湖之会,才有鹅湖书院。
朱熹、陆九渊辩论的主要内容是什么?
朱熹一辈子著作等身,但却没有专文专著记述这次盛会的内容和经过。陆九渊一辈子述而不作,光顾着讲学,引来粉丝无数,却也没有顾得上写个回忆录。八百多年前的鹅湖之会,举行了三天,文字资料的短缺,为后人的研究增加了不小的困难。堂堂官修正史《宋史》只在“儒林”章节,介绍陆九渊时候提了一句有关鹅湖之会的事:“  初,九渊尝与朱熹会鹅湖,论辨所学多不合。”总共只有十七个字。但是,这并不影响朱陆鹅湖之会的重大意义,也不影响后人对这次辩论的主题的认知。


陆九渊去世后,他的学生们七拼八凑,整理了一部《象山语录》,由于是多人记录而成,风格不一,又夹杂了许多方言口语,以及一些没有来由的话,使人读来不免有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所以《象山语录》企图模仿《论语》,阐述关于陆九渊哲学思想的材料,都没有很好地体现。整理语录的多人是鹅湖之会的亲历者,虽然他们极力为自己的偶像喝彩,记述有偏颇 ,但还是可以通过有些记录窥豹一斑。
《语录》其中写道:【括号中注释为我所加,后同
翌日(来到鹅湖寺第二天),二公(朱熹和陆九渊)商量数十折(彼此你来我往辩论了几十个回合)。议论来莫不悉破其说(在辩论的过程中陆九渊都一一批驳朱熹的论说——这是陆九渊弟子的观点,下同。)。继日,凡致辩,其说随屈(多次辩论,朱熹的观点都被驳倒)。伯恭(吕祖谦)甚有虚心相听之意,竟为元晦(朱熹)所尼(阻拦)。”
陆九渊的口才无碍,一生讲学,赢得无数崇拜者赞许。《宋史》记载:他在鹅湖之会以后若干年,被朱熹邀请到庐山白鹿洞书院开专题讲座,教授儒家的义利观(《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有些学生竟然当场感动得掉泪。朱熹虽然也经常讲学,是学馆的教席,但年纪比陆九渊大九岁,我胡思乱想:朱熹祖籍婺源,在福建长大,两个地方的方言都非常难懂,他当时如果说方言,谁能听懂?后人评价说,朱陆之辩,陆略占上风,我想这不奇怪。论辩的能力和语言的表达是很重要的因素。
国学大师吕思勉(见文后注释)解放前编著的《国学知识大全》就上述引用的“语录”诘问:“所谓议论数十折者,悉已不可得闻。惟《象山年谱》,谓 '鹅湖之会,论及教人。元晦之意,欲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二陆之意,欲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朱子以陆之教人为太简,陆以朱之教人为支离’ 而已。

吕思勉先生的这段话很重要,我尝试用白话文再复述一遍:

所谓辩论几十个回合,现在完全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只有《象山年谱》(陆九渊去世后,其长子主编的陆九渊生平事迹)说得对:鹅湖之会,讨论教育做人的问题。朱熹的意思是多读书、多观察事物,根据经验,加以分析,综合与归纳,然后得出简明扼要的结论。陆九渊和陆九龄的意思是开启内心之明,则万事万物的道理自然贯通,然后再去博览。意思是不必忙于考察外界事物,去此心之蔽,就可以通晓事理。朱熹认为陆九渊“教人”(这里不只是教育人的意思,还包含做人的意思)的主张太简单;陆九渊认为朱熹的学说太繁琐复杂。


《象山年谱》的记载当然更加靠谱,几句话就把鹅湖之会双方观点的异同说清楚了。这段话,几乎被所有的有关鹅湖之会的学术专著所引用,作为鹅湖之会的主旨,而不是如某些散文家杜撰的评诗主题(预告:关于这方面的内容我在下期文章中再写)。
在如何成为君子、圣贤这个问题上,朱熹主张要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 主张人要先多读书,多观察、研究、总结事物,只有这样,才能在'博’的基础上归结到精深的道理上来。如此日复一日,最终由事及人,即由明白事理,逐渐知道应该如何为人,最终成为君子、圣贤。
陆九渊和他的哥哥陆九龄出发点则是以人为本,认为应当先发明(通过内心自省而使本来的善心彰显)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包括阅读但不限于,反对先在外界的事物上做'穷理’之工夫(包括博览群书),强调要先体认本心,去此心之蔽,先学做人,然后由人及事,再扩散到事事物物中去,最终成为君子、圣贤。
我把上述意思再简单地、实用性地归纳成两句话:

朱熹是教人先读书才能完善自我,陆九渊的观点是教人先保持做人的道德底线才能成才。

注意,以上两句话是我的杜撰,不是引自经典!纯粹为了让哲学家的“阳春白雪”,成为大老粗的“下里巴人”,仅作抛砖引玉之谬论。


有关鹅湖之辩我的理解当然非常肤浅和狭隘,有更权威的解释请读下文(括号注释为我所加,后同):

在鹅湖之会上,陆九渊与朱熹讨论" 为学之方" ,即道德的教育和修养问题时产生矛盾分歧。朱熹主张" 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 陆九渊则主张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 朱以陆之教人为太简,陆以朱之教人为支离。"这也就是所谓" 道问学" " 尊德性" 之争。对《中庸》的" 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 一语,朱熹解释说:" 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极乎道体之大也。道问学,所以致知,而尽乎道体之细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 (《中庸章句》)朱熹以为" 以诚敬存心" " 格物致知" 不可偏废,不过他较多地注意了从" 道问学" 入手,强调" 析理则不使有毫厘之差" (同上),偏重了" 道体之细"。而陆九渊则以为要" 先立乎其大者。" 他说:" 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 (《象山语录上》,《全集》卷三十四)就是说,首先要存心;一旦" 发明本心" ,就" 自昭明德" ,自然明理了。
——《世界全史·世界中世纪哲学思想史》(史仲文、胡晓林主编)

《象山全集》所附《年谱》,引有陆九渊门人朱亨道(鹅湖之会的亲历者之一)的一段话:

“鹅湖讲道,切诚当今盛事。伯恭(吕祖谦)盖虑陆与朱议论犹有异同,欲会归于一,而定其所适从,其意甚善,伯恭盖有志于此。语自得,则未也。”这段话说明了吕祖谦撮合朱陆会的动机,他有心使双方观点交流,达到统一,但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吕祖谦自己亦曾回忆此事说:“某()留建宁凡两月余,复同朱元晦(朱熹)至鹅湖,与二陆及刘子澄诸公相聚切磋,甚觉有益。元晦英迈刚明,而工夫就实入细,殊未可量;子静(陆九渊)亦坚实有力,但欠开阔耳。”

一个“就实入细”,一个“欠开阔耳”,(这个“欠开阔”,可否理解为观点偏狭?)一褒一贬,判然分明。足见就总体来说,吕祖谦是倾向于朱熹,而对陆九渊是有所批评的。

事实上,心学、理学并非水火不容。正如明儒黄宗羲所说:“ 二先生(朱、陆)同植纲常、同扶名教,同宗孔孟,即使意见终于不合,亦不过仁者见仁,知(同“智”)见知,所谓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迁,原无有背于圣人,矧(shěn 况且)夫晚年又志同道合乎?”
即使在争议最大的治学问题上,也不过是各有侧重,心学重明心领悟,理学重读书积累。但并非心学不讲读书,理学不讲贯通。朱熹自己也说:“大抵子思(孔子之孙、孔鲤之子)以来教人之法,'尊德性’、'道问学’两事(“尊德性道问学”,语出《礼记·中庸》:“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意谓君子既要尊重与生俱有的善性,又要经由学习、存养发展善性。)为用力之要。今子静(陆九渊)所说'尊德性’,而某()平日所闻,却是'道问学’上多。所以为彼学者,多持守可观,而看道理全不仔细。而熹自觉于义理上不乱说,却于紧要事上多不得力。今当反身用力,去短集长,庶不堕一边耳。”这段话朱熹对双方的评价是比较中肯的,也有自我批评的意思。但朱、陆弟子在他们的宗师争论之后却门户分开,形同水火。理学趋于训诂,心学趋于禅学,彼此都走不下去,最终还是在后学的发扬中,互有吸取,渐趋融合。【待续】

【吕思勉】1884227日—1957109日),字诚之,笔名驽牛、程芸、芸等。江苏省常州市人。中国近代历史学家、国学大师。与陈垣、陈寅恪、钱穆并称为“现代四大史家”,但他是钱穆的老师。
吕思勉毕生致力于历史研究和历史教育工作,先后在常州府中学堂、南通国文专修科、上海私立甲种商业学校、沈阳高等师范学校、苏州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沪江大学、光华大学等校任教,曾担任光华大学历史系主任、代校长。早年还曾在上海中华书局、上海商务印书馆任编辑。1951年入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任教,被评为历史学一级教授。
吕思勉史学代表作品有《白话本国史》《吕著中国通史》《秦汉史》《先秦史》《两晋南北朝史》《隋唐五代史》《吕思勉读史札记》《宋代文学》《先秦学术概论》《中国民族史》《中国制度史》《文字学四种》等。
【说明】按照古人的传统习惯,对他人的称谓为了体现尊重,是不会直呼其名的,一般称字、号。如朱熹应该称呼朱子或朱晦庵,陆九龄和陆九渊应该分别称呼陆子寿、陆子静,吕祖谦应该称呼吕东莱或者吕伯恭。现已经按当代习惯称呼姓名,并非对先贤不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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