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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照片考

 思想的救赎 2023-08-17 发布于广东
民国间,瞿宣颖以笔名“铢庵”在《人间世》第二十六期刊《湘乡曾氏遗闻》一文,云“曾文正公遗像传于世者,一为公殁前一年,在两江督署用照相机所摄。其时有人荐一善画者为公写真,而公已衰老,不耐久坐,公子乃为公照一相。其时照相之术甚拙,亦须十余分方能毕事。此为公生平惟一之照相,其他画像皆由此摹出。其二为南京莫愁湖胜棋楼上之石刻像。野服飘然,虽钩勒甚简,亦颇得神似。其三为清故宫之湘淮纪功册。三年前曾见于市肆,今不知落何处。盖公弟国荃于光绪中叶追摹以进者,公着侯爵冠服,戴双眼花翎,面目绝肖,设色绝工。《人间世》第十九期所载各像,不外从此传摹而出也。”
瞿宣颖,字兑之,号蜕园,长沙人,晚清重臣瞿鸿禨之子,精文史掌故、考据学、版本学,著述丰硕。他是曾国藩之女曾纪芬的女婿,对曾家故事无疑是熟悉的。但他说曾国藩只照过一次相,这个说法却不符合事实,因为有确切文字记载的就有两次。
一次是吴嘉善照的。《曾国藩日记》同治十年三月二十六日载:“树堂约吴子登来,以玻璃用药水照出小像,盖西洋人之法也。为余照一像。”曾纪泽当天在现场,其日记也记录了这个事。“子登”即吴嘉善,江西南丰人,咸丰十一年进士,著名算学家,后来出使法国。
一次是洋人照的。《曾纪泽日记》同治十一年八月十八日载:“接陈莘耕函,内有洋人照文正公小像,送至上房,与家人瞻视。”陈莘耕即陈志尹,江西南丰人,福建船政学堂学生,后来随曾纪泽出使,任驻英三等翻译官。
实际上,《人间世》第十九期所载曾国藩遗像五幅,其中有三幅是照片。面对如此明白的事实,瞿宣颖却说它们是“传摹而出”,原因在于他坚定地认为曾国藩一生只照过一次相。瞿宣颖对曾国藩照相之事的了解,应当听自曾纪芬。同治十一年,曾纪芬住在两江总督府,因此,她应该知道曾国藩不止拍过一次照。瞿宣颖写《湘乡曾氏遗闻》一文在1935年,此时曾纪芬尚在世,他应该会向她求证相关事实。由此可知,瞿宣颖之所以认为曾国藩一生只照过一次相,可能是因为曾纪芬记忆有误,使瞿宣颖获得的信息不准确。
《人间世》第十九期所载三幅曾国藩照片是迄今可见的他的全部照片。关于它们拍于何时、拍者为谁,坊间说法纷歧。以瞿宣颖与曾家的特殊关系,其说法尚不准确,那么坊间说法有多少可信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三幅照片上的曾国藩,年龄差别很明显。一张胡须全黑,一张胡须半黑半白,一张胡须全白。为叙述方便,本文分别将它们称之为“照片一”、“照片二”、“照片三”。

《人间世》第十九期书影
一、关于“照片一”
坊间大多以为“照片一”是曾国藩唯一的照片,拍于同治十年,地点在两江总督府,拍摄者有说曾纪泽的,有说吴嘉善的。显然,这个说法的根据是瞿宣颖《湘乡曾氏遗闻》一文。但是,同治十年曾国藩已六十岁,而“照片一”的曾国藩应只五十出头。因此,“照片一”不可能拍于同治十年,而应该拍于同治元年至四年之间。
这个时间段内,有条件为曾国藩拍照的有三个人:李善兰、吴嘉善、容闳。
李善兰,字壬叔,浙江海宁人,数学家、天文学家、翻译家、教育家,翻译了大量西方数学、力学、天文学等科学书籍。容闳,原名光照,号纯甫,广东香山人,教育家、外交家、社会活动家,中国近代留学教育的开拓者。
《王韬日记》咸丰十年三月二十日载:“清晨,吴子登来访,言拟学《照影法》。其书壬叔已译其半。照影镜已托艾君约瑟(王韬原注:字迪谨,英国耶稣会士人,颇诚谨)购得,惟药未能有耳。”二十四日:“清晨,吴子登来,同访艾君约瑟,将壬叔所译《照影法》略询疑义。艾君颇肯指授。”闰三月二十九日:“吴子登、李壬叔来,将往吴门,匆匆数语,即偕诣春甫(即容闳,笔者注)即寓斋。时春甫学照影法,已约略得其半矣。试照余像,模糊不可辨,衣褶眉目皆未了了,想由未入门之故耳。”
由此可知,从咸丰十年开始,李、吴、容在上海向英国传教士艾约瑟学习照相。
《曾国藩日记》同治元年四月二十日载:“早饭后见司道一次。出城看垣字营操演,约二时许,巳刻毕。拜周缦云、李壬叔、邓弥之。”这是李善兰首次出现在《曾国藩日记》中。
《曾国藩日记》四月二十九日载:“中饭请客便饭,李壬叔、周缦云、钱子密、周弢甫、向伯常五人在座,未正散。”可知此时李善兰已入曾国藩幕府。
几天后,容闳也来到安庆,首次见到曾国藩。《赵烈文日记》同治元年五月初三日载:“金子香同广东友人容君淳甫(赵烈文原注:光照,香山人,通夷言夷字,曾居花旗八年,应其国贡举得隽,去年左孟辛函荐于我,属引见揆帅,故来)来。”
五月初九日,时为曾国藩幕僚的莫友芝在李善兰处见到容闳。当日《莫友芝日记》载:“遂过壬叔,识容醇甫(莫友芝原注:光照,香山人)。壬叔谓其曾历海外诸国,读书八年,能解各国语言,方为鬼办茶,将往祁门。”
《赵烈文日记》五月初十日载:“候周缦云、李壬叔送行,将趁轮舟到沪也。金子香、容淳甫尚未动身。”
可知容闳在安庆逗留了好几天。
容闳首次来见一事,《曾国藩日记》没有记载,但在曾国藩信札中有反映。
同治元年六月初九日,曾國藩致信桂超万,提及“顷有洋商容光照来皖,言及硼炮之利,亦令赴沪试办,渐次习其作法,或可有成。”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曾国藩致信郭嵩焘,云“容春浦上年曾来安庆,鄙意以其人久处泰西,深得要领,欲借以招致智巧洋人来为我用。果其招徕渐多,则开厂不于浦东,不于湘潭,凡两湖近水偏僻之县,均可开厂。如湘之常、澧,鄂之荆、襄,滨江不乏善地。此间如华若汀、徐雪村、龚春海辈,内陆不乏良工。曷与容君熟商,请其出洋,广为罗致?”
吴嘉善首次拜见曾国藩,也在同治元年。八月初三日,《郭嵩焘日记》载:“吴子登过船一谈,询知与赵方城县尹解军火至安庆,谋一见湘乡相国也。”《曾国藩日记》载,八月十三日见吴,二十一日,请吴吃中饭。
同治二年,容闳再次来见曾国藩。《曾国藩日记》十月二十三日载:“早饭后见客二次,衙门期也。清理文件,围棋一局。见客,立见者三次,坐见者三次,李壬叔、容纯甫等坐颇久。容名光照,一名宏,广东人,熟于外洋事,曾在花旗国寓居八年,余请之至外洋购买制器之器,将以二十六日成行也。”
同治四年,容闳完成曾国藩交办的购买西洋机器的任务,十一月从美国回到上海,然后往徐州见曾国藩。容闳在徐州待了三天。
由以上可知,同治元年至四年间,李善兰、吴嘉善、容闳都有可能为曾国藩拍照。而曾纪泽是没有可能为曾国藩拍照的,他学会照像是数年之后的事。
光绪三年十月二十七日,李鸿章致信容闳,云“另示现倩洋匠照摹鄙人小照,配镜见贻,尤纫雅意。曾文正公镜像到时,当寄交劼刚通侯查收”。
如果此“镜像”系“照片一”,那么“照片一”的拍摄者很可能就是容闳了。

“照片一”,来源:《人间世》第十九期

“照片一”, 来源:网络
二、关于“照片二”
“照片二”有多个版本,其中一个版本标有曾国藩的威氏拼音名字:tseng kwo-fan。曾国藩存世照片中,只有“照片二”出现过他的威氏拼音名字,由此看来,“照片二”系洋人所拍的可能性最大。它应当在曾国藩去世后不久刊登于西洋报纸杂志上,故而还写有“曾文正公”。
“照片二”的曾国藩年龄应在五十七、八岁,即拍摄时间当在同治七年前后。
同治七年七月,曾国藩由两江总督调直隶总督,李鸿章以平定西捻封太子太保、协办大学士。十月二十六日,李鸿章抵金陵,而曾国藩将于几天后进京陛见。曾国藩、李鸿章等人遂连续几天举办隆重的庆祝、饯别活动。
《曾国藩日记》十月二十八日载:“是日余与马穀山及将军、织造、提督、司道等公请李少帅......李帅散席拜幕府,旋拜澄弟,久坐,二更始去,余亦陪坐良久。” 二十九日载:“是日公请李相及其两弟、幕府,并请余及穀山之幕府与澄弟、泽儿辈。余听戏大半时,午正三刻入内,未与宴也......申正,少泉入内来鬯谈。穀山旋亦入内一谈,同吃夜饭,复同至外厅听灯戏,二更后散。”三十日:“是日李揆帅合安徽全省之文武官绅公饯余之行。午初三刻出厅听戏,入座。至傍夕始散,入内。夜与澄弟久谈。二更后,李帅由幕府出,至余处一谈,二更三点去。”
同治七年十月对于曾国藩和李鸿章来说具有重要意义,是适合拍照纪念的。如果他们想请洋人拍照,一个叫做威廉·桑德斯的摄影师应该会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威廉·桑德斯是英国人,有名气。据贝内特著《中国摄影史 西方摄影师 1861-1879》一书考察,同治元年威廉·桑德斯在上海开设森泰照相馆,其照相活动则远至北京、天津、日本。他至少为李鸿章拍过两次照,其中一次大概在同治九年前后。
封治国先生《一张珍贵的照片—吴嘉善与曾国藩交往考略》一文提及,摄影史学者徐家宁见过一张粘贴在森泰照相馆卡纸上的曾国藩照片。这说明威廉·桑德斯确为曾国藩拍过照。
光绪十二年五月,李鸿章给醇亲王奕譞寄曾国藩照片,很可能是为清廷绘制曾国藩像提供参照。流传于世的曾国藩朝服画像的容貌与“照片二”最为接近,由此判断,李鸿章寄给奕譞的可能就是“照片二”。说明李鸿章与“照片二”的拍摄有密切关系。
因此,同治七年十月威廉·桑德斯可能在金陵为曾国藩、李鸿章拍过照。“照片二”可能就是此次所拍。

“照片二”,来源:《人间世》第十九期

“照片二”,来源:

“照片二”,来源:网络

“照片二”,标有曾国藩的威氏拼音名字。来源:网络,原始出处当是西洋报纸杂志

曾国藩朝服画像,容貌与“照片二”最为接近

三、关于“照片三”
“照片三”分为有背景、无背景两个版本。《人间世》的无背景。有背景的见于封治国先生《一张珍贵的照片—吴嘉善与曾国藩交往考略》一文,可知该照片是“照片三”的原始版。
封文说:“相比较李鸿章,曾国藩的影像存世极少,摄于晚年的目前仅见一帧。几经周折,2019年4月,笔者在摄影史学者徐家宁及高初两位先生的帮助下终于得到确认,这帧带有背景的晚年曾国藩像正是出自吴嘉善之手。徐家宁先生还表示,他曾见过一张粘贴在上海森泰照相馆卡纸上的版本,图像十分清晰。不过,此照片是否为日记中所载,还缺乏有力的佐证。”
虽然缺乏铁证,但说“照片三”就是同治十年三月吴嘉善拍摄的那张,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因为照片上的曾国藩就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那么,它有没有可能是曾纪泽拍的呢?
《曾纪泽日记》同治十年三月二十六日载:“饭后观吴子登照像良久。”二十八日载:“饭后与吴子登一谈,观其照像极久。至上房侍疾,复观子登照像。”四月二十六日载:“饭后与瑞臣象棋一局,安置照像几,演试良久。”这些记载与《湘乡曾氏遗闻》“其时照相之术甚拙,亦须十余分方能毕事”的说法是相符的。
显然,此次拍摄是吴嘉善操作的。曾纪泽应该还在初学,那么他学习操作是理所当然的,免不了会摆弄摆弄设备。《湘乡曾氏遗闻》关于曾纪泽为曾国藩拍照的说法大概就是这么产生的。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日,曾国藩去世。
三月二十五日,曾纪瑞致信纪泽、纪鸿,云“康侯兄寄来文正公镜像,瞻仰之余,不觉泣下。弟自戊午六月在黄金堂拜送之后,有不得见者十有五年,曩时年轻,虽随侍日多,亦记不清楚,然追忆及之,仅能恍惚一二。今者得仰遗像,须发已将全白,觉丰采亦不如戊午年之丰满,岂为去年所影相耶?”
同日,曾纪官致信纪泽、纪鸿,亦云“顷康侯兄寄来伯考文正公镜像,瞻仰之下,靡不怆涕。弟自戊午敬送后不见慈颜十有五年,其时虽仅六岁,而依□时多,犹能记忆。今仰遗像,须发间白,丰采不如从前之丰颐,亦不及在鄂时所见画像之饱满,□泣之余,不胜惊骇。”
“康侯”系曾国藩生平至交刘蓉的次子刘麒祥。上年九月,刘蓉命刘麒祥赴金陵为曾国藩祝生,刘麒祥故而得到“文正公镜像”,即曾国藩照片。曾国藩去世,刘麒祥遂将此照片寄与曾国荃之子曾纪瑞、曾纪官。从曾纪瑞信中“须发已将全白”的描述,可知此照片即“照片三”。

“照片三”, 有背景。来源:封治国《一张珍贵的照片—吴嘉善与曾国藩交往考略》

“照片三”,无背景。来源:《人间世》第十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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