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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蔚南序跋集(25)《白屋书信》弁言

 吴越尽说 2023-08-18 发布于浙江

《白屋书信》弁言


《白屋书信》刘大白著/徐蔚南编,1932年5月上海大夏书局出版


大白死了!大白在国难当头人心惶惶的时候死了!
去年夏天,大白突然呕血接着发热肚泻,邵力子先生劝他往北平去疗养,郭任远先生劝他赶快到上海来医治。后来他决定来上海治疗,入圣心医院,由我的两个老同学徐彦若博士和张友梅博士诊治。进医院的第二天,用X 光来检验他的肺部。检查时,还请了龚寒梅博士参加,我也在场,检查完了摄取照相结果各人都非常惊骇,原来大白左右两肺满是细孔,彷佛掷上了一把面包屑了!
三个医生在冲洗底片室里就和我说大白的病,已不是人力所能医治的了,只是迁延时日而已。
在医院中诊治一月,居然发热停止,胸间的疮口结疤,但是肚泻还是时断时续。医生对他说肚泻不止,或许因为水土不服;他自己也觉得在医院中处处不便,于是决定回杭州去疗养。去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清晨,我到圣心医院去接送他到沪杭车上,不料这一次的送别竟是我送大白的最后一次了!
上海的战云一天一天浓至,大白的病也一天一天沉重了。一月上旬大白的妹妹怡君先生来信说,大白病危了,问起“后事如何”。我便和邵力子、郭任远、陈望道、夏丏尊、朱少卿、王新甫诸先生商量,留在上海的一班朋友已商量得有点头绪了,不料战事勃发,立刻我们这一辈拏笔杆的人,个个都陷入于狼狈穷困的泥沼。不幸大白就在我们这辈穷朋友在狼狈中时,二月十三日这一天永别了尘世!

十九路军抗敌胜利的兴奋,飞机投弹的恐怖,经济恐慌的痛苦,炮火轰炸的威吓,闸北大火的凄惨……在这样神经极度紧张里大白凄凉之死,却总也一刻不能忘记,几次提笔想写一点纪念大白的文字,却总是写不完成。



刘大白像


但是大白凄凉的死是怎样常常紧握着我的心啊!
自从大白离开上海之后,写给我的信不少,还有许多留着没有遗失。我想,文字写不成,把他的书信抄出来吧,在炮声中断断续续地抄成了这八十封信。从这八十封信里,大白的性情、学问、生活、希望和他的病情,我们至少都可以窥见一角了。
这八十封信是从民国十七年起的,十七年前的信,因为找不到了,所以没有抄写,大白是心地最坦白的人,他信中有几个字在旁人看了,或者要觉得刺眼的,就用××来代替了。
“白屋”这两个字彷佛就是大白的别号,他自己最喜欢用的,像他从前住在绍兴月牙池头时,在门上写着“白屋刘寓”,他的书箱上贴着“白屋书箱”的签条,他的著作有“白屋文话”,“白屋说诗”,“白屋联话”,所以这本收集他书信的册子也就名为“白屋书信”了。

二十一年三月五日,徐蔚南。


笔者注释:

1、《白屋书信》由徐蔚南整理和编辑,收入刘大白先生1928年2月28日到1932年1月31日期间,写给好友徐蔚南的80封信。徐蔚南怎样含着悲痛编辑这些信,都写在弁言里了。在这80封书信里,刘大白向徐蔚南倾吐了自己创作、工作、生活、思想、性情、学问、病情以及其他情况,作为比徐蔚南年长20岁的忘年之交,也不时指点徐蔚南对于人生观的态度。其中有两封信的内容最让笔者感动:一封信(是分两次写的)就是用诗歌写下的著名的“遗嘱”:


对于人生,
开始有点厌倦了,
想请个无期的长假;
不知生活之神,
能给我批准不能?
如果批准了,
我这陈旧而且破损了的躯体,
最好送到修理躯干的机关中,
分别装进了玻璃瓶,
让它在酒精中陶醉着。
我平生不大能喝酒?
但是却羡慕人家的沉醉;
现在在无期的休假中,
得到了酒精的陶醉,
也足以弥补生平的缺憾。

写于1931年7月17日,杭州。


假使没有陶醉酒精的福分,
那么,钱塘江上
鳖子门前,
趁着回潮入海的余势,
步伍员,文种的后尘。
乘长风破万里浪,
生平也曾有过几次,
到这一次最末的旅行,
还能得到这个机会,
不是很痛快很欣幸的事吗?

写于1931年7月20日,杭州。


笔者的感动在于刘大白对于人生的真诚和坦率,连面对死亡也能写出如此浪漫的诗句,完全是他人生的本色,试想,世上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作家孙昌建说:“写文人印象一类的文字,要还原其本来面貌,如果仅凭同辈或晚辈的回忆文字,还是有点靠不住的,最好是有作家本人的日记和书信。日记和书信,再怎么矫情和伪饰,也还是一种心情的流露。”“原先我以为人写了遗嘱一类的,总是不抱什么希望了。但看了大白先生的信才知道,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对生命充满希望的,”“分两次写就的遗嘱,他是用诗的形式写的,所以我们也可理解这是不同于现实的一种遗嘱,因为他有浪漫主义和幽默风趣的一面。”(孙昌建著:《浙江一师别传》,浙江人民出版社2011年9月)


徐蔚南弁言一页


“遗嘱”中提及“回潮入海”,意思即水葬,但是后来刘大白的家属把“遗嘱”看作了文艺作品,并未按照他的遗愿,还是土葬了。刘大白墓地现在位于杭州灵隐的杭州雕塑院内。刘大白把遗嘱寄给徐蔚南,而不是留给家属或其他亲朋好友,可见,徐蔚南是他最信赖的朋友。

第二封让我感动的信,是刘大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1932年1月31日写给徐蔚南的那封信:


蔚南
你前几天有没有回盛泽去?上海底危险受到了没有?住在祥茂里的望道,住在中兴里的哲明,有没有受危险?现在有没有安全地逃到租界里?请探明示知。我这几天精神比较好一点,但脚气病仍为一百分之一百分。
故事的坛子和白屋联话等,我还想再写几条,再行付印。至于其余的配件,我想来参加一点意见。我想索性印一本白屋联留,你以为何如?

二十一年一月三十一日。


信中说的“危险”,是指上海“一二八”事变,日军攻击上海,爆发“淞沪抗战”。病重中的刘大白,仍然惦念着徐蔚南、陈望道、杨哲明等一班友人,他希望徐蔚南去老家盛泽躲避战火。因为战事骤起,交通受阻,这封信直到2月10日徐蔚南才收到,而2月13日刘大白就去世了。刘大白临终前还记挂朋友的安危,这种友情实在使徐蔚南始终无法接受这个噩耗。



《中央日报》1933年2月13日刊登刘大白逝世一周年纪念刊


2、笔者写本文前两天看到一篇文章,道出了徐蔚南编辑出版这本书,除了主要纪念刘大白的意义之外,还有一层其他意思在里面。这篇文章作者笔名“瀚”,看文字也是刘大白和徐蔚南的朋友,文章发表在《申报》1932年6月7日,这本书出版不久,现在节录一点:
“听说大白身后萧条,连棺材里的被头盖着了头就盖不着脚,他死前曾说起要和几位朋友谈谈后事,终于叹了一口气说:'吾的朋友都是拿笔杆的穷朋友,后事也无庸谈了!’
“蔚南是大白的知己,自从大白死后,著名滑稽的蔚南也变成丧家之×(唐突)。他为了纪念大白并想扶助大白子女的教育,特地拿大白给他的信整理出来,共有八十封,编成《白屋书信》。”

要知道,刘大白不仅是执教著名大学的名教授,而且还当过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没想到这样一位高官竟如此清贫!他去世后,子女上学的钱都成问题!徐蔚南出书也是为了帮助孩子们能继续完成学业,让他们接受帮助又不觉得欠了情。原来徐蔚南出书还有这样一个用意。



《大晚报》1934年2月13日刊登刘大白逝世二周年纪念刊,这天是农历年三十,其他报纸都没发专刊,唯有大晚报发了特刊。


3、刘大白在中国新文化运动中的地位,笔者引用上海图书馆资深女研究员萧斌如的话作为评价:“刘大白是“五四”时期著名的诗人,他在“五四”新思潮的影响下,以惊人的毅力写下大量革命诗歌,被誉为'五四’以来用新诗形式写出农民疾苦的第一人。同时,他还是一位文学家和音韵学者,具有多方面才华。但由于他去世过早,因而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却鲜为人知。我平时比较关注中国现代文学人物,发觉刘大白的千余首诗,具有鲜明的个性和独特的魅力,于是萌发了对刘大白的研究。”(《我与上海图书馆》上海图书馆编,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2年7月)刘大白的《田主来》《卖布谣》等新歌谣,反映了农民和小手工业者受地主、资本家剥削压迫的生活;他的《五一运动歌》则是最早反映工人阶级疾苦的新诗。刘大白与胡适、刘半农、周作人等同为我国新诗歌运动的开创者。

刘大白于1924年加入新南社,并为《新南社社刊》第一期撰写了《秋燕》等诗四首;徐蔚南在同一期上发表《赞剑》和《一张画的悲思》两首译诗。


3、绍兴学者陈于德早年就读于复旦大学,他在《诗人刘大白史料》中的一段记述,使笔者终于找到一个依据,1923年8月徐蔚南去绍兴省立第五中学执教的依据。过去,多数介绍徐蔚南的资料上,都说是由邵力子先生介绍去绍兴五中的,但没有说明资料的来源,而陈于德的记述可以作为依据,他说:“二十年代上半期,作家徐蔚南(江苏人)和王世颖(福建人)由刘先生(指刘大白,当时刘担任五中教导主任)介绍来绍,执教讲学,公余之暇,游览了绍兴的名胜古迹,写下了几十篇短小精美的散文,陆续发表于邵力子主编的上海《民国日报》副刊《觉悟》中,后由上海开明书店汇集出版,书名《龙山梦痕》,特邀刘大白为之作序。”(《绍兴文史资料选辑》第2辑,绍兴县政协文史委编印,1984年12月)这段话既说出刘大白邀请徐蔚南、王世颖到绍兴五中执教,又点出了为什么徐、王二人请刘大白为散文集《龙山梦痕》作序的原因。陈于德是刘大白的学生,在复旦应该也认识徐蔚南(在复旦,谁都知道徐蔚南是刘大白最好的朋友,徐蔚南自己说过:自己的宿舍除了睡觉外,就喜欢呆在大白的宿舍里)。1932年10月,陈先生在绍兴中学执教,并主编《绍兴新闻报》,那年,徐蔚南和朱少屏陪同柳亚子夫妇游览绍兴时,就是徐蔚南事先通知陈先生安排的,并且陈全程陪同,他的记述应该不会错。

刘大白到复旦大学任教,则是由邵力子先生介绍的


写于2023年8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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