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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斋随笔》注译练习丨卷一·唐平蛮碑

 乐水无涯 2023-08-18 发布于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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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

这个栏目的缘起其实是前几天班里同学帮我搬书,我把多了的一套《容斋随笔》作为酬答送给了小邓同学。后来,小邓就此做了打卡,我才看到这套书的内容:有断句错误,也有注释错误。甚至因此影响了孩子的理解。

当时的我心里只有羞赧,觉得没好好看内容就把书给了孩子。于是我决定找一套靠谱的注释本《容斋随笔》给小邓。当我打开京东,发现中华书局和上海古籍都没有出过此书的注释本,甚至点校整理过的本子都是近几年才出的。

于是我升起来自己做一个校注本子的想法,带着孩子一起读这本《容斋随笔》,也作为熟悉文言语感和积累文言字词的一种方法吧。一天一条,于我于学生,都是一种提高。

校对和注释都不易,尤其是手头资料有限。不过我的本意不过是提供一个相对靠谱的文本,所以这里把“校对”隐去,做一简单说明:以手头已有的“四部丛刊”影印本为底本,参考明崇祯三年马元调序刊本(这未必是一个可以参校的本子,小朋友们不要模仿哦~),如有疑问,再查其他版本资料。如有改动,出注提示。

那么,我们这个栏目,主要做的还是《容斋随笔》的注释和翻译工作了。如果是我认为同学们应该已经掌握的字词,不注;其余的,我尽可能注得详细,给同学们参考。至于翻译,因为笔力有限,也只能作为参考。翻译上,我不太喜欢逐字对应,所以会有意译的成分,要提醒同学们注意。

这个或许能坚持很久,或许就半道夭折的项目也就这样开始了。《容斋随笔》这本书记载了许多历史、文学的资料,是一部“文史艺术百科书”。洪迈文笔也好,看这本书,希望可以帮助同学们培养语感、积累知识——一些稀奇古怪的知识,未必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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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罗处士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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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有唐《平南蛮碑》,开元十九年[1]剑南节度副大使张敬忠[2]所立。时南蛮大酋长染浪州刺史杨盛颠[3]为边患,明皇遣内常侍[4]高守信为南道招慰处置使[5]以讨之,拔其九城。此事新、旧《唐书》及野史皆不载。肃宗以鱼朝恩[6]为观军容处置使,宪宗用吐突承璀[7]为招讨使,议者讥其以中人[8]主兵柄[9],不知明皇用守信盖有以[10]启之也。裴光庭[11]、萧嵩[12]时为相,无足责者。杨氏苗裔,至今犹连“晟”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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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开元十九年:开元,唐玄宗(即下文明皇)年号。开元十九年,约为公元731年。

[2]剑南节度副大使张敬忠:剑南,即剑南道,唐代以“道”为地方最高的行政区划。节度使是集一道军政大权的官员,唐初在边境设置,后来遍及内陆,形成所谓“藩镇割据”的局面。张敬忠,京兆(今陕西西安人),生卒年不详。

[3]南蛮大酋长染浪州刺史杨盛颠:详见下文考证。

[4]内常侍:宫廷内官官职。

[5]南道招慰处置使:南道,即剑南道。处置使,具有处置、决断权的军中官员,前加“招慰”,即指其主要工作是平息叛乱、安抚叛贼。

[6]鱼朝恩:唐代著名的宦官,安史之乱中护送玄宗出逃,后来服侍肃宗,颇受信重,甚至被封为郑国公。下文的“观军容处置使”,全称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最初正是为鱼朝恩所设的,让他随军出征,监视将帅。

[7]吐突承璀:唐代宦官,最初服侍太子李纯(即唐宪宗)。太子即位后,吐突承璀备受重用,成为掌军将领,后被封为蓟国公。下文的“招讨使”即位率军出征时将领的临时官职。

[8]中人:这里即指宦官。

[9]兵柄:即军权,兵权。

[10]有以:表示具备某种原因、条件。

[11]裴光庭:裴光庭(678-733),绛州闻喜(今山西闻喜)人,开元十七年(729)成为宰相。

[12]萧嵩:萧嵩(?-749),字乔甫,号体竣,南兰陵郡(今江苏省常州市武进区)人,开元十六年(728)成为宰相。

译:成都有一块唐代的《平南蛮碑》,是开元十九年剑南节度副使张敬忠立的。当时南蛮大酋长染浪州刺史杨盛颠在边境作乱,唐明皇派遣内常侍高守信,任命他为南道招慰处置使讨伐乱贼,攻下了他们九座城池。这件事在新、旧《唐书》和各种野史中都没有记载。唐肃宗任命鱼朝恩为观军容处置使,唐宪宗任命吐突承璀为招讨使,议论的人讽刺他们用宦官掌管军权,却不知道唐明皇用高守信才是开始这么做的原因啊。裴光庭、萧嵩当时是宰相,没什么好责怪的。杨盛颠的后代,至今还连用“晟”字。(南方民族有父子连名制度。)

考证:关于“南蛮大酋长染浪州刺史杨盛颠”,在通行版本中有两种标点方式,一种以这一句论及两个人,所以断为“南蛮大酋长染、浪州刺史杨盛颠”;一种以“染浪州”为地名,这一句说的就是一个人,断为“南蛮大酋长、染浪州刺史杨盛颠”。

第一种方式下,标点的人并不知道“染”是谁,而“浪州”,根据《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的记载,有两个,都是唐代设置,且都在今四川境内,看起来都说得通。

而标为第二种的学者,往往把“染浪州”改换,认为是“渠浪州”,甚至认为杨盛颠即为永徽二年(651)作乱的杨承颠。(此部分内容参见向达《蛮书校注》(中华书局,2018年)以及《方国瑜文集·第二辑》(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向达先生在《蛮书校注》的注语中说:“平蛮碑所记疑为永徽之役,'承’、'盛’同音异字,染浪州即渠浪州耳。”在《蛮书校注》中有“渠蓝赵”,今大理凤仪,向达先生未进一步做勾连,但在方国瑜先生的文章中,径直把《容斋随笔》中《唐平蛮碑》这一段文字改易,以“渠”易“染”,言“渠浪州”即“渠蓝赵”,但未言所本。然则,“承”、“盛”同音,“晟”、“承”又同音么?这与洪迈所述的这段文字逻辑不合。二来,永徽二年(651)距开元十九年(731)八十年,“杨承颠”恐怕不能活到彼时还能作乱,且也非羁縻州的刺史。方国瑜先生说平南蛮碑可能是事后追记,但杨承颠在云南大理附近作乱,却在八十年后的成都立碑,有些牵强,同样也不符合洪迈这段文字的逻辑。而将“染”改为“渠”,也实在没有文献的依据。

在方国瑜先生《云南民族史讲义》(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中,引用了《唐平蛮碑》,并说“亦见《酉阳杂俎》”,但我翻遍《酉阳杂俎》,未见这样的记载。且洪迈说此事野史不载,《酉阳杂俎》应当是比较有名的,如果记载,洪迈不会这么说,更不可能基本照抄——在罗开玉的《三国南中与诸葛亮》(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一书中,同时引用了《酉阳杂俎》和《容斋随笔》的文字作为平南蛮碑的证据,两段文字基本相同,最大的不同是“长乐浪州”和“大酋长染、浪州”。见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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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经我检索发现,所谓出自《酉阳杂俎》的这段文字很可能是明代曹学佺的《蜀中广记·卷一》所载:

《酉阳杂俎》:“成都有唐《平南蛮碑》,开元十九年剑南节度副大使张敬忠所立。时南蛮大酋长、乐浪州刺史杨盛颠为边患,明皇遣内常侍高守信为南道招慰处置使以讨之,拔其九城。此事新、旧《唐书》及野史皆不载。按碑目,以此为萧晋用撰在昭烈庙中矣” 

但今所见《酉阳杂俎》中并未有此文字,可能是曹学佺误记。但这里的“乐浪州”却很有趣,因为在清代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十三·废浪川州》中也有记载。这段文字在上图也被引用,这里也不具引。但顾祖禹所言是“南蛮大酋、长乐浪州刺史杨盛显”,又和“杨盛颠”区别,但这区别似乎不如“杨承颠”与“杨盛颠”的大。而且,羁縻州早置,称为“刺史”,更加合情合理。“乐”的繁体字和“染”也较为相近。(虽然“渠”也接近)

虽然上所述民族史学者的判断或引用都有错误,但我们就能据《蜀中广记》和《读史方舆纪要》来改易《容斋随笔》吗?恐怕不能。这两本书晚出,且也不全同,更何况《蜀中广记》所言还是出自《酉阳杂俎》。不甘心的我又去国家图书馆看了各种《容斋随笔》的本子,里面都明明白白地写着“南蛮大酋长染浪州刺史杨盛颠”。就校对的原则来说,本校和对校是优先于他校和理校的,虽然我内心里较为认同曹学佺和顾祖禹的说法,但我实在没有这样的勇气去改易文字。哪怕我举了许多边角的例证想要说服自己:比如,这位杨盛颠或“染”显然不是“大酋长”,在史书中称南蛮用“大酋”的多。且南蛮的名字也少有一个字的,尤其是在已经汉化的情况下,不管是云南和四川。

可实情就是,尽管我们读不通这一句话,但我们不能对此做改动,在缺乏十分过硬,或是来自《容斋随笔》自身版本系统的证据的情况下。那么,许多学者点校时点为“南蛮大酋长染、浪州刺史杨盛颠”,也是十分合理的。只是对我来说,这里读不通,我也有一点证据,我不甘心就这么断句,我只好连着放在这里,有待于材料和诸公。算是一点学过文献学的小小的任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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