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杜甫五古《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读记

杜甫五古《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读记

（小河西）

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

长啸宇宙间，高才日陵替。古人不可见，前辈复谁继？

忆昔李公存，词林有根柢。声华当健笔，洒落富清制。

风流散金石，追琢山岳锐。情穷造化理，学贯天人际。

干谒走其门，碑版照四裔。各满深望还，森然起凡例。

萧萧白杨路，洞彻宝珠惠。龙宫塔庙涌，浩劫浮云卫。

宗儒俎豆事，故吏去思计。眄睐已皆虚，跋涉曾不泥。

向来映当时，岂独劝后世。丰屋珊瑚钩，骐驎织成罽。

紫骝随剑几，义取无虚岁。分宅脱骖间，感激怀未济。

众归周给美，摆落多藏秽。独步四十年，风听九皋唳。

呜呼江夏姿，竟掩宣尼袂。往者武后朝，引用多宠嬖。

否臧太常议，面折二张势。衰俗凛生风，排荡秋旻霁。

忠贞负冤恨，宫阙深旒缀。放逐早联翩，低垂困炎厉。

日斜鵩鸟入，魂断苍梧帝。荣枯走不暇，星驾无安税。

几分汉廷竹，夙拥文侯篲。终悲洛阳狱，事近小臣毙。

祸阶初负谤，易力何深哜。伊昔临淄亭，酒酣托末契。

重叙东都别，朝阴改轩砌。论文至崔苏，指尽流水逝。

近伏盈川雄，未甘特进丽。是非张相国，相扼一危脆。

争名古岂然，关键歘不闭。例及吾家诗，旷怀扫氛翳。

慷慨嗣真作，咨嗟玉山桂。钟律俨高悬，鲲鲸喷迢遰。

坡陀青州血，芜没汶阳瘗。哀赠竟萧条，恩波延揭厉。

子孙存如线，旧客舟凝滞。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

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

这首诗是《八哀诗并序》第五首。江夏李公邕：李邕，新旧唐书有传，另有李昂撰《唐故北海郡守赠秘书监江夏李公墓志铭并序》。据史书和墓志铭记载：李邕（675-747），字太和，出江夏李氏。年少知名。后召为左拾遗。曾任户部员外郎、陈州刺史、括州刺史、滑州刺史、汲郡太守（天宝元年至三载）、北海太守（天宝四载至六载）等职。世称李北海。据《旧唐书-文苑传-李邕》：“后因恩例，得赠秘书监。”

杜甫与李邕相识很早。杜甫在《奉赠韦左丞》中提到：“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据考证，李邕在洛阳与杜甫见面约在开元十三或十四年。时杜甫仅十几岁。约天宝四载（745），杜甫曾与李邕相聚齐州历下亭。【参读杜甫《陪李北海宴历下亭》、《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及李邕《登历下古城员外孙新亭》。】

长啸宇宙间，高才日陵替。古人不可见，前辈复谁继？

陵替：衰落；衰败。《左传》昭公十八年：“于是乎下陵上替，能无乱乎？”《梁书-武帝纪中》：“晋氏陵替，虚诞为风。”《隋书》卷3：“圣教陵替，国章残缺。”

大意：真想在宇宙之中高声啸叫，高人贤才为啥日益衰微？古代的高人俺确实没见过，见过的李邕前辈谁能承继？

忆昔李公存，词林有根柢。声华当健笔，洒落富清制。

风流散金石，追琢山岳锐。情穷造化理，学贯天人际。

根柢：根；喻事物的根基。《说文解字-木部》：“柢，木根也。”《韩非子-解老》：“柢固则生长，根深则视久。”《文心雕龙-宗经》（梁-刘勰）：“根柢槃深，枝叶峻茂。”

洒落：洒脱飘逸，不拘束。《南史-萧子显传》：“子显风神洒落，雍容闲雅。”《齐司徒右长史檀超墓铭》（梁-江淹）：“高志洒落，逸气寂寥。”

制：作品,文章。如：佳制；巨制。《同张明府碧溪赠答》（唐-孟浩然）：“别业闻新制，同声和者多。”

金石：指镌刻文字、颂功纪事的钟鼎碑碣。《吕氏春秋-求人》：“功绩铭乎金石，著于盘盂。”《史记-秦始皇本纪》：“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

追琢：雕琢。《棫朴》（诗经）：“追琢其章，金玉其相。”毛传：“追，彫也。金曰彫，玉曰琢。”（彫：“雕”的异体字。）《古石砚》（唐-李山甫）：“追琢他山石，方圆一勺深。”

造化：自然界。天人际：《汉书-司马迁列传》卷62：“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大意：想起当年李公在世，犹如文坛诗界根基。文笔雄健足副声誉，作品清雅多洒脱飘逸。刊布于金石的文字超逸佳妙，雕凿于山岳的碑文气势甚锐。用情至精，穷究大自然之理，学识至广，贯通天人之际。

干谒走其门，碑版照四裔。各满深望还，森然起凡例。

萧萧白杨路，洞彻宝珠惠。龙宫塔庙涌，浩劫浮云卫。

宗儒俎豆事，故吏去思计。眄睐已皆虚，跋涉曾不泥。

向来映当时，岂独劝后世？

干谒：有所求而请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杜甫）：“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

碑版：石碑及金版；碑碣上的文字。《入华子冈是麻源第三谷》（南朝宋-谢灵运）：“图牒复摩灭，碑版谁闻传。”《邯郸登城楼览古书怀…》（唐-李白）：“诸贤没此地，碑版有残铭。”

四裔：四方边远之地。《西都赋》（汉-班固）：“原野萧条，目极四裔。”

白杨路：《古诗十九首》（魏晋）：“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龙宫：指佛寺。《游感化寺》（唐-王维）：“龙宫连栋宇，虎穴傍檐楹。”《戏赠干越尼子歌》（唐-刘长卿）：“厌向春江空浣沙，龙宫落发披袈裟。”

塔庙：泛指寺庙。《魏书-释老志》：“塔亦胡言，犹宗庙也，故世称塔庙。”《资治通鉴》梁武帝天监十五年：“自佛法入中国，塔庙之盛，未之有也。”

浩劫：无穷之劫。《太上升玄消灾护命妙经颂》（唐-司马承祯）：“生灭何时尽，相因浩劫来。”

宗儒：儒宗。儒者宗师。《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赞》：“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汉书-萧望之传赞》：“望之堂堂，折而不桡，身为儒宗，有辅佐之能，近古社稷臣也。”

俎豆：俎和豆（祭祀时盛食用的两种礼器）；泛指礼器；借指祭祀。《东都赋》（汉-班固）：“献酬交错，俎豆莘莘。《论语-卫灵公》：“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

去思：地方百姓对离职官吏的怀念。《汉书-何武传》：“欲除吏，先为科例以防请讬，其所居亦无赫赫名，去后常见思。”《齐故安陆昭王碑文》（梁-沈约）：“去思一借之情，愈久弥结。”

眄睐：顾盼；眷顾。《古诗十九首》：“眄睞以适意，引领遥相睎。”《到大司马记室笺》（梁-任昉）：“况昉受教君子，将二十年，咳唾为恩，眄睐成饰。”

不泥：成语“致远恐泥”。《论语-子张》：“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大意：求您撰写碑文还要走门路，您的碑文名声响彻四方。大家从您这儿都能满意而归，您的碑文森然成为范本。萧条冷落的坟墓白杨路边，您的碑文犹如惠赠的珠宝一样明亮。众多寺庙里您的碑文纷纷涌现，历经浩劫仍有浮云护卫。崇奉宗儒之时，怀念故吏之计。虽顾盼之间皆如过眼烟云，制作皆用尽心思不怕麻烦。向来都是为当世人所看，岂只是用来劝说后世？（参考阅读①。）

丰屋珊瑚钩，麒麟织成罽。紫骝随剑几，义取无虚岁。

分宅脱骖间，感激怀未济。众归周给美，摆落多藏秽。

丰屋：高大的房屋。《易-丰》：“丰其屋，蔀（bù）其家。” 《同王十三维偶然作》（唐-储光羲）：“四邻竞丰屋，我独好卑室。”

珊瑚钩：珊瑚帐钩；喻文章书画华丽珍贵。《宋书-符瑞志下》：“珊瑚钩，王者恭信则见。”《赋得婀娜当轩织》（南北朝-萧诠）：“绮窗犹垂翡翠幌，珠帘半上珊瑚钩。”《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杜甫）：“飘飘青琐郎，文采珊瑚钩。”

织成：高级丝织物。《宋书-礼志》卷18：“诸织成衣帽、锦帐、…皆为禁物。”《合欢》（晋-杨方）：“寝共织成被，絮用同功绵。”《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杜甫）：“客从西北来，遗我翠织成。”

罽（jì）：鱼网；羊毛织物。《说文》：“罽，鱼网也。”《少年行》（唐-杜牧）：“春风细雨走马去，珠络璀璀白罽袍。”

紫骝：骏马。《南史-羊侃传》：“帝因赐侃河南国紫骝。”《紫骝马》（唐-李益）：“争场看斗鸡，白鼻紫骝嘶。”

剑几：《过史正议宅》（唐-宋之问）：“剑几传好事，池台伤故人。”

义取：《论语-宪问》：“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

分宅：朋友间不负生死之义。《广绝交论》（梁-刘峻）：“自昔把臂之英，金兰之友，曾无羊舌下泣之仁，宁慕郈成分宅之德。”唐李善注：“孔丛子曰：郈（hòu）成子自鲁聘晋，过于卫，右宰毂（gǔ）臣止而觞之，陈乐而不作，酣毕而送以璧，成子不辞。其仆曰：不辞，何也？成子曰：夫止而觞我，亲我也；陈乐不作，告我哀也；送我以璧，托我也。由此观之，卫其乱矣。行三十里而闻卫乱作，右宰毂臣死之。成子于是迎其妻子，还其璧，隔宅而居之。”《三国志-周瑜传》卷54：“瑜长壮有姿貌。初，孙坚兴义兵讨董卓，徙家于舒。坚子策与瑜同年，独相友善，瑜推道南大宅以舍策，升堂拜母，有无通共。”

脱骖：指解下骖马以助治丧用；泛指以财助人之急。《礼记-檀弓上》：“孔子之卫，遇旧馆人之丧，入而哭之哀，出，使子贡脱骖而赙（fù）之。”

周给：周济给助。《云汉》（诗经）：“靡人不周，无不能止”汉郑玄笺：“王以诸臣困于食，人人周给之，权救其急。”《为人与蜀城父老书》（唐-王勃）：“庶凭周给，以济飘危。”

摆落：撇开；摆脱。《饮酒》（晋-陶潜）：“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

大意：高大房屋中的珊瑚帐钩，麒麟图案的羊毛织物。紫骝骏马还带着宝剑卧几，每年都会有很多义取。“分宅”助人“脱骖”救急，人们心怀感激却如未济。归还众人的周给之美，摆脱了多藏之污秽。（参考阅读②。）

独步四十年，风听九皋唳。呜呼江夏姿，竟掩宣尼袂。

独步：超出群伦，天下第一。《后汉书-逸民传-戴良》卷83：“我若仲尼长东鲁，大禹出西羌，独步天下，谁与为偶！”《与杨德祖书》(魏-曹植):“仲宣独步于汉南。”

唳（lì）：鹤高亢地鸣叫。九皋唳：《鹤鸣》（诗经）：“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毛传：“皋，泽也。言身隐而名著也。”郑玄笺：“皋，泽中水溢出所为坎，自外数至九，喻深远也。鹤在中鸣焉，而野闻其鸣声。…喻贤者虽隐居，人咸知之。”

江夏姿：《后汉书-黄香传》：“黄香字文强，江夏安陆人也。…博学经典，究精道术，能文章，京师号曰：'天下无双，江夏黄童’。”后用为称美有才德之典。

宣尼袂：《春秋公羊传》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涕沾袍。”

大意：独步文坛四十年，其名声如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呜呼“天下无双江夏黄童”，其遭遇竟让俺如孔子西狩获麟恸哭道穷拭泪掩袂。

往者武后朝，引用多宠嬖。否臧太常议，面折二张势。

衰俗凛生风，排荡秋旻霁。忠贞负冤恨，宫阙深旒缀。

宠嬖（bì）：宠爱；得宠的佞幸。《左传》僖公十七年：“齐侯好内,多内宠,内嬖如夫人者六人。”《本事诗-情感》（唐-孟棨）：“陈亡，其妻果入越公杨素之家，宠嬖殊厚。”

否臧（pǐ-zāng）：成败，善恶，优劣；品评，褒贬。《议兵策》（唐-白居易）：“议之者颇辨否臧，用之者多迷本末。”《哭韩淮端公兼上崔中丞》（唐-刘商）：“千载有疑议，一言能否臧。”

面折：当面指责。《史记酷吏传-郅都传》卷122：“都为中郎将，敢直谏，面折大臣于朝。”

二张：张易之张昌宗兄弟。

排荡：激荡；冲激。秋旻（mín）：秋季的天空。《古风》（唐-李白）：“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

旒（liú）：旗子下悬垂的饰物。缀：系结。《劝进表》（晋-刘琨）：“国家之危，有若缀旒。”《后汉书-张衡传》：“君若缀旒，人无所丽。”《送樊侍御赴汉中判官》（杜甫）：“使者纷星散，王纲尚旒缀。”

大意：以前在武后朝，引荐任用不少得宠的佞幸。曾经贬斥太常博士的提议。（参考文献③，事发睿宗朝。）也曾经面折张易之兄弟之势。（参考文献④。事发武后朝。）衰败的世俗生出凛凛寒风，激荡在雨后秋季的高空。忠贞之士蒙受冤恨，君王好像是随风飘荡的旒缀。

放逐早联翩，低垂困炎厉。日斜鵩鸟入，魂断苍梧帝。

荣枯走不暇，星驾无安税。几分汉庭竹，夙拥文侯篲。

终悲洛阳狱，事近小臣毙。祸阶初负谤，易力何深哜？

放逐：流放。《战国策》魏策一：“昔者，三苗之居…恃此险也，为政不善，而禹放逐之。”（参考阅读⑤。邕曾流放富州、崖州、钦州等。）

联翩：《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杜甫)：“感激动四极，联翩收二京。”

炎厉：炎疠，炎瘴。《自衡阳至韶州谒能禅师》（唐-宋之问）：“何辞御魑魅，自可乘炎疠。”《寄岳州贾司马六丈…》（杜甫）：“地僻昏炎瘴，山稠隘石泉。”

鵩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鵩’。贾生既以适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其辞曰：…庚子日斜兮，鵩集予舍。”

苍梧：楚国曾设苍梧郡。《史记-五帝本纪》：（虞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是为零陵。”《山海经-海内经》：“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江上酬鲍几》（梁-吴均）：“振棹出江湄，依依望九疑。欲谒苍梧帝，过问沅湘姬。”

星驾：星夜驾车（早发）。《定之方中》：“星言夙驾，说于桑田。”《后汉书-袁绍传》：“臣即星驾席卷，与瓒交锋。”

税驾：《史记-李斯列传》：“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司马贞索隐：“税驾，犹解驾，言休息也。”《寄广州杨参军》（唐-马戴）：“税驾楚山广，扬帆湘水深。”

分竹：给予象征权力的竹使符；封官授权。《汉书-文帝纪》卷4：“九月，初与郡守为铜虎符、竹使符。”颜师古注：“与郡守为符者，谓各分其半，右留京师，左以与之。”《家传铭》（南朝宋-颜延之）：“建节中平，分竹黄初。”（曾任陈、括、淄、滑刺史，汲郡、北海太守。）

文侯彗：形容敬贤礼士。《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卷67:“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辞蒋太尉辟命奏记》（魏-阮籍）:“昔子夏处西河之上而文侯拥篲,邹子居黍谷之阴而昭王陪乘。”【原文为篲（huì），同彗。扫帚。】

洛阳狱：东汉蔡邕遭陷害下洛阳狱。后用为冤狱之典。《后汉书-蔡邕列传下》卷60：“于是下邕、质于洛阳狱，劾以仇怨奉公，议害大臣，大不敬，弃市。事奏，中常侍吕强悯邕无罪，请之，帝亦更思其章，有诏减死一等，与家属髡（kūn）钳徙朔方，不得以赦令除。”（髡钳：古代刑罚。剃发并以铁圈束颈。）

小臣毙：春秋晋献公夫人骊姬为立儿子奚齐为太子，便以毒酒害太子申生。献公以酒与犬，犬毙；与小臣，小臣亦毙。《春秋左传正义》卷12僖公传四年：“公至，毒而献之，公祭之地，地坟；与犬，犬毙；与小臣，小臣亦毙。”

祸阶：祸之所从来。（阶：阶梯；喻凭借或途径。）《三国志-文德郭皇后传》：“桀奔南巢，祸阶末喜。”《题淮阴侯庙》（宋-邵雍）：“谁谓祸阶从此始，不宜回首怨高皇。”

负谤：蒙受责难；受毁谤。《汉书-淮南厉王刘长传》卷44：“今乃轻言恣行，以负谤于天下，甚非计也。”《汉书-贾谊传》：“今奉尊罪人之子，适足以负谤于天下耳。”

易力：《异姓诸侯王表序》（汉-班固）：“镌金石者难为功，摧枯朽者易为力。”

哜（jì）：尝；吸。《礼记-杂记下》：“小祥之祭，主人之酢（cù）也，哜之。众宾兄弟，则皆啐（cuì）之。”《秋夜遣怀》（宋-陆游）：“诗情已减但微吟，酒戒渐坚才小哜。”

大意：早早就接二连三被流放，失意地被困于南方炎瘴地。那儿是日斜鵩鸟入室之处，那儿是舜帝魂断之地。时荣时枯，一直走个不停，星夜起程，好像永没停息。几次受任地方长官，向来拥彗敬贤礼士。最终像蔡邕一样遭受陷害，其事近似骊姬毒害太子时之小臣遭毙。灾祸的来由一开始就是遭毁谤，本来“易力”之事为何要“深哜”？

伊昔临淄亭，酒酣托末契。重叙东都别，朝阴改轩砌。

临淄：齐州古称临淄郡。临淄亭：指历下亭。

末契：晚辈。《叹逝赋》（晋-陆机）：“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李周翰注：“末契，下交也。”《莫相疑行》（杜甫）：“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

朝阴：《杨仲武诔》（晋-潘岳）：“日仄景西，望子朝阴。如何短折。背世湮沉。”

轩砌：堂前的台阶。

大意：以前在齐州的历下亭，酒酣之后曾嘱咐晚辈。再次回忆洛阳之别，从上午一直叙到太阳西斜（重叙时间长，台阶上的日阴改了方向）。

论文至崔苏，指尽流水逝。近伏盈川雄，未甘特进丽。

是非张相国，相扼一危脆。争名古岂然，关键欻不闭。

例及吾家诗，旷怀扫氛翳。慷慨嗣真作，咨嗟玉山桂。

钟律俨高悬，鲲鲸喷迢递。

崔苏：崔融、苏味道。《新唐书-杜审言传》：“少与李峤、崔融、苏味道为文章四友，世号'崔、李、苏、杜。’”

指尽：屈指数尽。

盈川：杨炯曾任盈川令。《旧唐书-文苑传-杨炯》列传140：“秩满，选授盈川令。”《大唐新语》卷8：“张说谓人曰：'杨盈川之文，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耻居王后则信然，愧在卢前则为误矣。’”

特进：指李峤。《新唐书-李峤传》列传48：“三年，加修文馆大学士，封赵国公。以特进同中书门下三品。…峤富才思。…其仕前与王勃、杨盈川接,中与崔融、苏味道齐名,晚诸人没,而为文章宿老,一时学者取法焉。”《大唐新语》卷8：“（张）说曰：'李峤、崔融、薛稷、宋之问，皆如良金美玉，无施不可。’”

张相国：张说。《旧唐书-文苑传-李邕》：“由是颇自矜炫，自云当居相位。张说为中书令，甚恶之。”《新唐书-文艺传-李邕》列传127：“邕素轻张说，与相恶。”

相扼：典“两贤相厄”。《史记-季布栾布列传》卷100：“季布母弟丁公，为楚将。丁公为项羽逐窘高祖彭城西，短兵接，高祖急，顾丁公曰：'两贤岂相厄哉！’”后因以指两个有才德的人互相为害。

危脆：危险脆弱。《宋书-张邵传》：“人生危脆，必当远虑。”《释疾文》（唐-卢照邻）：“何斯柱之危脆，一夫触之而云折。”

关键：门闩。《字书》：“横曰关,竖曰键。”《老子》27章：“善闭，无关键而不可开。”

氛翳（yì）：阴霾之气。《答高山人…》（唐-李白）：“应运生夔龙，开元扫氛翳。”

嗣真作：指杜审言《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抚河东》。李嗣真为唐书画家及诗人。

玉山桂：《晋书-郤詵传》：“臣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本自谦之词。后以喻众美之特出者。

钟律：音律。《弹琴赋》（汉-蔡邕）：“爰制雅器，协之钟律。”《汉书-京房传》：“好钟律，知音声。”《酬崔舍人阁老》（唐-权德舆）：“白雪飞成曲，黄钟律应均。”

鲲鲸：即鲲鱼。鲲鱼千尺如鲸，故名。《上崔相百忧章》（唐-李白）：“鲲鲸喷荡，扬涛起雷。”

大意：议论诗文说到崔融和苏味道，弹指之间已如流水逝去。基本认可杨炯诗文的雄壮，并不认同李峤诗文的华丽。与张相国之间有些是非，两贤相扼您危险又脆弱。自古文人难道都如此争名吗？关键时刻您的嘴巴忽然不能关闭。说到俺祖父杜审言的诗作，旷达的襟怀一扫阴霾之气。慷慨激昂的那篇《和李大夫嗣真…》诗作，您赞叹说是犹如玉山之桂。俨然如高悬的黄钟大吕，又像千尺鲲鱼喷吐万里。

坡陀青州血，芜没汶阳瘗。哀赠竟萧条，恩波延揭厉。

子孙存如线，旧客舟凝滞。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

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

坡陀：同“坡陁”。山坡。

青州：《元和郡县图志》卷10：“青州。北海。望。”天宝三载至天宝六载，李邕任北海太守。

芜没：掩没于荒草间；湮灭。《愍衰草赋》(梁-沈约)：“园庭渐芜没，霜露日霑衣。”

汶阳瘗（yì）：瘗：坟墓。汶阳：《元和郡县图志》卷10兖州：“龚丘县，中。南至州五十里。…故汶阳城，在县东北五十四里。其城侧土田沃壤，故鲁号汶阳之田，谓此地也。”

哀赠：代宗时，赠李邕为秘书监。《旧唐书-文苑传-李邕传》：“后因恩例，得赠秘书监。”

恩波：帝王的恩泽。《咏省壁画鹤》（唐-宋之问）：“粉壁图仙鹤，昂藏真气多。鶱飞竟不去，当是恋恩波。”

揭厉：《匏有苦叶》（诗经）：“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毛传：“以衣涉水为厉，谓由带以上也。揭，褰衣也。”《剧秦美新》（汉-扬雄）：“侯卫厉揭。”《国秀集序》（唐-芮挺章）：“披林撷秀，揭厉良多。”

如线：成语“不绝如线”。形容局势危急。《公羊传》僖公四年：“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

凝滞：拘泥；粘滞；停止流动。《别赋》（梁-江淹）：“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

朗咏：朗声吟咏；高声吟诵。《游天台山赋》（东晋-孙绰）：“凝思幽岩，朗咏长川。”李周翰注：“朗，高也。凝思坐于幽岩，高咏临于长川。”《上巳浮江宴序》（唐-王勃）：“方披襟朗咏，饯斜光于碧岫之前；散发高吟，对明月于青溪之下。”

六公篇：李邕诗作（已失）。《金石录》卷26（宋-赵明诚）：“右唐《六公咏》，李邕撰，胡履虚书。余初读杜甫《八哀》诗云：'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恨不见其诗。晚得石本入录，其文辞高古，真一代佳作也。六公者，五王为一章，狄丞相别为一章云。”（五王：指神龙政变中的张柬之、桓彦范、敬晖、崔玄、袁恕己。狄丞相：狄仁杰。）

大意：青州山坡上李公的血，已淹没于汶阳的坟地。而后来的“哀赠”如此萧条，帝王的恩波不仅拖延而且有揭有厉（有深有浅）。李公的子孙虽在但命悬一线，作为昔日之客，俺还滞留于边远之地。现在君臣还在讨论用兵之事，众多将帅还连着燕蓟。（或指防范燕蓟之地的安史降将。）俺高声朗诵着李公的“六公篇”，顿时忧愁涌来感觉如被蒙蔽。

此诗共86句。可分六层。首层4句。叹人才凋零。一开头就是长啸一声：高人贤才咋日益凋零？古时高人早已看不见，但李邕这样的前辈谁能承继？接着32句为第二层。写李公才华过人，文字碑版声价甚高且乐善好施。“忆昔”8句写才华。总的评价是“文坛根柢”。文字足副名声，作品大多“洒落”。文字刻于金石，或者琢于山岳。诗文精深穷究造化，学识广博贯通天人。“干谒”14句写碑版声价。虽声明远播，但有求必应。因数量巨大，已成碑文凡例。用于墓碑如惠赠之明珠。用于寺庙，由浮云护卫。祭祀宗儒之碑，怀念故吏之碑，本来都是过眼烟云，制作却也精益求精。都是为了“映当时”，并非只虑“劝后世”。“丰屋”8句写李公好施。为人制作碑文每年都有“义取”。有珊瑚钩，有织成毯。有紫骝马，还有“剑几”。然而李公用来“分宅”助人、“脱骖”救急。人多感激，而心怀未济。既归还了众人的周给之美，也避免了“多藏秽”。“独步”2句总结：独步四十年，其名声已如鹤鸣九皋声闻于天。（从“才华”到“声价”到“义取”再到“好施”。）再22句为第三层。写其直节受枉。“呜呼”2句总写，如上所言的“江夏”才德之士，竟让俺像孔子道穷一样掩袂恸哭。“往者”8句写其直节。曾经“否臧”过太常博士之议，曾经“面折”过宠嬖之势。但当时“衰俗”如凛凛寒风在天空排荡。忠贞之士常负冤恨，而皇上却不管不问（如“旒缀”）。“放逐”8句写其荣枯。曾几次担任刺史太守，在任向来敬贤礼士。（荣。）曾联翩遭贬到富州钦州崖州等“炎厉”之地。使人想到鵩鸟入室的贾谊，使人想到魂断九嶷的舜帝。（枯。）荣枯交替“走不暇”，起早赶路不停息。“终悲”4句写其结局。如蔡邕含冤洛阳狱，有点像是为太子申生遭谗导致“小臣毙”。（用典贴切。李邕被杀还真与太子蒙冤有关。）其祸本因毁谤而起，本来容易弄明白的事为何要如此“深哜”？再18句为第四层。忆交情。“伊昔”4句总序昔日交往。一是相聚临淄亭。曾经“酒酣“讬末契”。二是想起“洛阳别”。一聊就是大半天。“论文”14句写诗文评价。您认为崔苏已随“流水逝”。您欣赏杨炯诗文之雄壮。您不太欣赏李峤诗文之华丽。您与张相国是两贤相扼。文人争名自古如此。您常在关键之处不能闭嘴。说到俺祖父的诗文，您豁然开朗。您特别提到了那首“嗣真作”。您说那是“玉山桂”。那是高悬的黄钟大吕，那气势犹如鲲鲸喷水一喷几里。“坡陀”6句为第五层。伤其身后。青州之血已经“芜没”。身后多年“哀赠”“秘书监”也够寒酸。皇恩不仅延迟，而且“揭厉”。（有厚有薄。）现在李公子孙虽在，但也是命悬一线。俺这个“旧客”凝滞远方，也帮不上啥忙。末4句感叹。现在君臣还在论兵（外寇猖獗，内乱未止），而燕蓟一带降将也不安宁，还需要将帅防备。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俺读了您的“六公篇”，忽然忧国之思如潮涌来，眼前如被蒙蔽。（现在还有“六公”这样的济时之臣吗？紧扣首4句“高才陵替”。）这首长诗情感激越奔放，结构严谨层次清晰。

参考阅读：

①：《旧唐书-文苑传-李邕》：“初，邕早擅才名，尤长碑颂。虽贬职在外，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观，多赍（jī）持金帛，往求其文。前后所制，凡数百首，受纳馈遗，亦至钜万。时议以为自古鬻（yù）文获财，未有如邕者。”

②：《旧唐书-文苑传-李邕》：“俄而陈州赃污事发，下狱鞫（jū）讯，罪当死，许州人孔璋上书救邕曰：…且斯人所能者，拯孤恤穷，救乏赈惠，积而便散，家无私聚。”

③《旧唐书-韦巨源传》列传42：“太常博士李处直议巨源谥曰'昭’。户部员外郎李邕驳之曰：'三思引之为相，阿韦托之为亲，无功而封，无德而禄，同族则丑正安石，他人则附邪楚客，谥之曰昭，良恐不当。’初，巨源与安石迭为宰相，时人以为情不相协，故邕以此称之。处直仍固请依前谥为定。邕又驳曰：…当时虽不从邕议，而论者是之。”（事在睿宗朝。）】

④《旧唐书-文苑传-李邕》列传140：“召拜左拾遗。俄而御史中丞宋璟奏侍臣张昌宗兄弟有不顺之言，请付法推断。则天初不应，邕在阶下进曰：'臣观宋璟之言，事关社稷，望陛下可其奏。’则天色稍解，始允宋璟所请。”“许州人孔璋上书救邕曰：…往者张易之用权，人畏其口，而邕折其角；韦氏恃势，言出祸应，而邕挫其锋。”

⑤《旧唐书-文苑传-李邕》列传140：“以与张柬之善，出为南和令，又贬富州司户。唐隆元年，玄宗清内难，召拜左台殿中侍御史，改户部员外郎，又贬崖州舍城丞。开元三年，擢为户部郎中。邕素与黄门侍郎张廷珪友善。时姜皎用事，与廷珪谋引邕为宪官。事泄，中书令姚崇嫉邕险躁，因而构成其罪，左迁括州司马。后征为陈州刺史。十三年，玄宗车驾东封回，邕于汴州谒见，累献词赋，甚称上旨。由是颇自矜炫，自云当居相位。张说为中书令，甚恶之。俄而陈州赃污事发，下狱鞫讯，罪当死。许州人孔璋上书救邕曰：…。邕已会减死，贬为钦州遵化县尉。璋亦配流岭南而死。邕后于岭南从中官杨思勖讨贼有功，又累转括、淄、滑三州刺史，上计京师。”

⑥《旧唐书-文苑传-李邕》列传140：“天宝初，为汲郡、北海二太守。邕性豪侈，不拘细行，所在纵求财货，驰猎自恣。五载，奸赃事发。又尝与左骁卫兵曹柳勣（jì）马一匹，及勣下狱，吉温令勣引邕议及休咎，厚相赂遗，词状连引，敕刑部员外郎祁顺之、监察御史罗希奭（shì）驰往就郡决杀之，时年七十余。”（李邕被杀，故事复杂。柳勣是太子连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