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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生》(终)

 新用户75021kDM 2023-08-18 发布于江苏

同路的商贩樵夫渐渐分开,我独行到一镇时,又见人烟,我停住驴,在镇口泉水处歇息,抬头见一石坊,坊上横石生了裂缝,野草密生,风吹过时显出石上刻字:“青华”。我一愣,这原来是了然道士带我入终南山见公主时停过的地方。
我记得了,这泉眼处应该是个邮亭,我环顾四周,发觉地上还有四个柱础被黄土半遮,邮亭的柱子与蓬顶却湮灭无迹了。
进入镇子,沿街店铺大多关闭,有的甚至门洞大开,屋顶塌了,一地碎瓦,已经荒弃了。
当年和了然喝酒的那处酒家还在,只是紧闭了门,酒旗竟然还在,落寞的垂在屋檐外,若不是这褪色的酒旗,我也找不到那条通往终南山的路,路上草长的高过人膝,看来很久都没有人走过了,山上的道士们都不在了么?我等到一个路过的老妪,向她打听道观的情形,她摇摇头,“以前山上道士们很多,总是从这儿下山上山,打了几年仗,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她指指终南山的方向,“山顶的雪都化了,以前是雪白的一片,从这儿都能看见,现在看不见了,看不见雪,我都分不清那座山是终南山了。”
她提着水罐蹒跚走了。我盯着终南山那儿看,看见无尽的山峰和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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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镇子,又行了十几里,少有人迹,驿路中间倒不时出现几道野兽的足印。胯下驴老弱,慢腾腾的挪着步子,我拍拍它,“好好走,莫像我以前的驴,乱走让我迷路。” 说完,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当年迷路的情景,我是不是在一处河滩遇见牧羊的龙女?我是在山里做了梦吧?
我仔细回想,我曾在一处山顶孤舍过夜,遇见那位出身博陵崔氏的法师,我问过法师龙女是真是假,法师没有答我,给了我一卷佛经让我收藏,说经历世事困惑无解时可以读,我把那卷经书放哪儿了?我攀附公主后,锦衣玉食,旧时衣物随意弃置,只剩这身书生白衣,里面的经书却已经抛了。
是了,龙女曾托我送信与她父兄解救她。是梦吗?
我伸手进袖袋摸索,摸出一布条,上面有字迹,展开读:“君父膝下:女颜陋性拙,婚后一月已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日日于野牧羊,风鬟雨鬓,悲泗淋漓。遂托书于君子柳生,望父救儿脱离构害,保全骨肉。乞念冤泣。女,敬叩。”
竟然是真的?我又读了一遍,字体娟秀,行间尚有泪迹,我穿这白衣宿陈家村、进道观、躲避贼兵、入牢狱,衣服洗过扯过破过,信竟然一直都在,墨痕宛然如新。
我似乎想起龙女的模样,藕衫青裙,泪珠盈盈,我答应她要送信到洞庭湖。六年过去了,世事倾覆,有人登上高位,也有无数人化为白骨,我已早生华发,差点忘了当日的承诺。
龙女或已被父兄解救,或许被父兄遗忘,沉沦水府。我还要送信吗?我捏着布条,放眼看去,四周群山莽莽,又到何处去寻龙女确认?这布条是真是幻?
迟疑间,一个念头闪过:若无鬼神,人死了便是死了,化为腐草,或为尘埃。人生在世种种一切,终成虚渺。那我在这世上以后不过是随波沉浮,等死入土吧。
日头偏斜,我攥着布条,任老驴载着我慢慢前行。
两边的山林昏暗,侵入模糊的路面,老驴似乎也看不清路,歪了一下。我方才注意到天色晚了,猛兽已经在山中巡游,我心中恐慌,急忙催着驴快走,行到一处山冈,喜见山腰处依稀十几户人家,竟然有一家茶铺茅屋就在路边,店主是一老丈,独坐在草席上,我赶快上前行礼。
老丈吃了一惊,眯着眼看我,“客官这么晚还在赶路?“
我答:“一路都无村落投宿,才行到这样晚。“
店主叹口气,“这些年人口少了一半,路上没几个商旅,我这个茶铺也要开不下去了。进来喝杯茶吧。”
我走进店里,拿出几文钱,愧道:“囊中羞涩,烦老丈给我一壶粗茶,我吃了干粮再去村里找人家投宿。”
“没有粗茶细茶,都是些陈茶了,也没果子,还请客官不嫌弃。”老丈让我坐下,给我端来一壶茶。“你别去村里投宿了,你就在我这儿将就一晚吧。村里男子都征去打仗,只剩些妇人小儿,衣食不全,羞于见人呐。”
我没想到京城外村落已经是这样,我向老丈道谢,又打听,“有个陈家村,大约十里外,那里怎样?“
“周围这些村子都这样。以前咱们都说靠着长安,在天子脚下做百姓,安心荣光,谁知道竟然靠不住!胡兵来的时候大户都跑了,老汉我眼见这驿路上跑走多少有车有马的人,留下我们这些百姓去填战场。你问那个陈家村,是有亲友在那里吗?”
“不是,我从前回乡迷路,曾在陈家村投宿,蒙村人款待,所以问一问。”
老丈摆了摆手,“你见过的人大半做了鬼啦。“
他问我:“看你是个读书人,现在天子回长安了,这些天我又见到一些有车有马的回长安,你怎么离开京城呢?“
“我失了功名,要回江南家乡去。”
“去江南可是千里多路,现在盗匪野兽多,危险呐!“老丈替我发愁。
我转着手中陶杯,不知说什么。
天黑下来,老丈点起油灯,灯油少,火焰儿只照得出尺把远。他去窗口,往黑沉沉的窗外看了看,道:“又一天过去了。我那老婆子不知道还活着吗?“
他转头对我道:“里胥来征兵,我家里两个儿子都死在河北了,老婆子爱惜我,舍不得我也去送死,央告里胥,替了我去军里烧饭。“ 他仔细栓紧窗,”她保了我的命,我得好生守着茶铺,等她回来。她若成了鬼,也找得到我。“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独居在驿路边,天将黑了才关门。
当夜,我睡在老丈茶铺后屋,屋外山林深寂, 夜如浓墨,墨黑中有神在天上,有鬼在九泉,我安心沉睡。
梦中,我行至汉水,乘舟南下,汉水广阔,无数舟楫风帆,去京城赶考的书生们在船头饮酒做诗,我与他们一一挥手,笑着致别。好风千里,催着我的小舟如箭,滑过波浪,破入晴空,驶入大江,白鸥盘旋围绕,飞在我眼前指路,洞庭烟波浩渺,水中青山拔起。在洞庭之阴,一株老橘,满树香花,小舟轻靠岸边,我跃步而下,叩击树干,向水中呼喊:“洞庭龙君,龙女公主托柳毅前来传书!“ 呼毕,一巨龟自湖中浮现,仰面问:”公主何在?“ 我答:”公主在泾川受难。“
巨龟引我入湖,湖水在眼前分开,青碧波浪在两边耸立如墙,我阔步入湖底龙宫,龙宫楼阁千万,奇秀深杳,龙君踞于青玉珊瑚床上,接过书信一览,毛发怒竖,顿时天拆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龙君化作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千雷万霆,激绕其身,擘青天而飞去。
俄而,破阵乐大作,龙君战泾川龙宫,杀泾川水族三十万,得胜而归。甲兵武士持械列阵而入,旌旗剑戟,拱拥一人。此人明珰满身,绡縠参差,红烟紫气萦绕左右。我上前去看,她发上簪一朵盛开的木槿,脸上似喜若悲,开口道:“君不识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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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善:
今日接到襄州二弟书信,知道柳毅两月前回乡途中曾经上门求助,当时他衣衫褴褛,遇见劫匪,失了所有行李,断了一条腿,亏得好心船家将他捎到襄州,他在二弟家养了十天,拄了拐杖继续上路了。不知他现在如何?长安城如今冠盖满城,无人提到过他,不知为何,我却不时想到他。
了然:
柳毅这个呆书生,好笑,好气!当年我将他引见给朝华公主,他得了好处,当了官,便疏远了我,只顾着交往那些文臣翰林,忘记他自己的本性和出身。天下大乱,他这个书生便成了丧家犬,而我了然如今领着上千好汉,横行汉水,做个恣意英雄,今天劫了一批船,竟然就撞到他,没想到他这般老了,但我的记性极好,他变成这样,我也认得出。他也认出我了,说我竟成了盗拓。哈哈,我还记得他以前教过我《南华经》,盗拓很好,他这是赞誉我呢,南华经说读书人汲汲营营,诈巧虚伪,不如盗拓保全真性,长寿逍遥。我断了他一条腿,他若命大,活下来,就好好想这个道理吧。
王延年:
同乡来送升迁贺礼,闲谈间说起他来京途中曾在洞庭湖边泊船,上岸购米蔬,遇村民庆秋社,社鼓声响,老者饮壶浆,儿童嬉戏,中有一人,着白衫,然褴褛如丐,披头散发,拄着拐在水边徘徊,村人与之谈,不解其语。同乡听得他似是吴县口音,上前问其来历,他答是柳毅,正是吴县人。柳毅年少时有丰姿,入长安后得朝华公主青目,升至中书主事,吴县士人无人不知其名。然此人面目苍老,绝非主事柳毅。此人问起吴县人物,惘然叹息。方交谈数语,忽而急雨,风激云暗,湖水荡涌,众人奔走避雨,雨后,已失其人。
柳毅本出身农户,才学平庸,当年落榜也在我意料之中,谁知他竟侥幸入了中书省,却无远见雄识,大乱一起,便不知如何应变,以至身陷牢狱,父母蒙羞。天子大赦天下,他在长安无处安身,或许还乡了,洞庭湖边之人说不定便是他。
素玲:
我初中时候家住江苏乡下小镇,不知道从哪儿翻到一本唐宋传奇,读到《柳毅传》,好像见到柳毅这个书生一路打马往洞庭湖去为龙女传书,中年住在苏州,读《水经注》,就想柳毅是怎么从长安到洞庭湖的呢?这条路应该很不容易啊,有一次在太湖边的启园,闲逛到某一角落,有个古井,旁边刻着字,说明是柳毅出入龙宫之处,洞庭湖的君山与太湖的洞庭山有水道相通,苏州这边的太湖也叫洞庭湖,原来柳毅是吴县人,他一路传书回到了故乡。太湖边的古村有码头,古时村里读书人出去赶考,便乘船出去,再锦衣乘船回乡。这个柳毅怎么从井里出入了呢?说不定是他考不上功名,无颜回家,家里人编出他为龙女传书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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