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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泽永:我的舅父陈布雷(3)

 兰州家长 2023-08-20 发布于甘肃

布雷先生的后半生,一直陷入深重的矛盾和苦闷之中,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极其烦躁、痛苦的心情中度过的。

同陈朝夕相处的家人和属僚,以及一切真正相知的老友都知道他自从政以后,很少有称心愉快的日子,他经常表示:一生中的黄金时代是担任记者工作的那些年份。

对当年上海望平街的报人生活,他一直向往,渴望重回新闻界,蒋介石对任何人为他起草的文稿,都要用红蓝铅笔反复勾画,有时明明根据他的意见改了,一会儿,他又画掉或又把它改回来。

陈经常在家人前慨叹:“为根本不懂文字的人写文章,真是世上最大苦事!”这还仅就文字本身而言。

有时,陈对蒋叫他写的文稿,也提出一些建议和自己的看法,但绝少为蒋所接受。一次最突出的事例,是蒋介石叫他写的那本《西安半月记》。

1936年蒋在西安那次,侍从室有毛庆祥、汪日章、王学素几个秘书随行,蒋同意陈留南京稍缓再去。恰好这次发生了张学良将军兵谏蒋介石的西安事变。

赖中国共产党的苦心斡旋,使事变得到了和平解决。蒋回京后,指使陈布雷把接受张、杨要求的过程篡改为“对张、杨训话”,并面授了全书的要目,叫陈到杭州去“闭门造车”。

翁泽永:我的舅父陈布雷(3)

陈布雷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陈根据指示,不住在自己家里,而在里西湖的新新旅馆开了一个房间。陈虽未去西安,但事变经过全然清楚,现在要把蒋被迫承诺条件,伪造成“领袖”对张、杨的“训话”,他感到这是他那一支笔的最大耻辱。

他无处泄愤,只好在家人前发火出气,他拿着手中的狼毫笔,在墨盒中狠戳,在旁的陈夫人急得奔告陈的五妹若希(我的母亲)去劝说,陈还是暴怒如故,说:

“你们不懂,写文章当然有难易,但叫我全部说谎话,怎么不动肝火?”

说着说着,又把一支笔在墨盒中狠戳,以至把这支笔杆也戳断了,这对陈布雷来说,已算是最强烈的“抗议”形式了。

话虽如此,最后陈还是完成了这部谎言“名著”——《西安半月记》,包括对张、杨的“训词”。

抗战后期,蒋介石授意陈布雷,叫他执笔写《中国之命运》,长时期来,陈已把奉命写文当做痛苦的事,借故拖搁了很久。

蒋催促多次,陈最后以牙痛去成都华西医院做老年假牙为由,把执笔的任务推荐给已进侍从室的陶希圣,蒋同意了,陈这才舒了一口气。

一个陈的同邑知友,曾记述了陈亲口对他说的话:“余今日言论思想,不能自作主张,躯壳灵魂,已渐成他人之一体。人生皆有本能,孰能甘于此哉?!”这是沉溺在痛苦深渊中的灵魂的呼喊!

陈又对老同学董贞柯说:“政治实在是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对下一辈也常有此表示。

早在1932年夏,他的长子陈迟中学毕业后,曾有两个志愿:一是学农科,想研究如何化杂草为肥料;一是由于时代背景,他对日帝侵略的忿恨,想进中央政治学校。

征求父亲的意见,陈听完他的话,断然表示:“即使情切救国,也莫要学政治。政治,太肮脏了!”

后来,陈迟终于进了浙江大学农学院,陈的另外几个子女分别学医、学测量、学土木工程,两个最幼的有一人进北大文科,这还是在抗战胜利之后的事。

抗战胜利后,陈的一位亲家公、三子陈适的岳父董廉三,曾以多年老友的身份劝他“急流勇退”。陈青年时代在杭州的同窗知友董贞柯、范秉琳也恳劝过他:“身体这样不好,且已勉力坚持到抗战胜利,还是引退吧!”

陈却痛苦地回答:“无法自拔了!”

还有一位叶景葵(葵初),是陈求学浙江高等学堂时所敬爱的一位老师,那时,他在上海办一所“合众图书馆”。有一次,陈特地去拜访,叶对陈说:

“你做了官,初任教育厅长和教育部次长,我们已经不大愿意同你来往了。后来你担任了什么侍从室主任,我们连看也不愿意看你了。”

还说:“蒋如此做法,必无好结果。”陈无言以对,只有望着老师失声痛哭而已。

陈布雷身体一向孱弱,繁剧的工作,长期紧张的脑力劳动,使他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加上无法摆脱的矛盾和苦闷,失眠成了他的家常便饭。

到后来,几乎每晚非服安眠药不可,每次剂量达四五颗之多,而且不时更换新品种,其中很多是进口的烈性安眠药。

朋友出国回来,送他别的礼物他不收受,如送安眠药给他,他从不拒绝。抗战后期和胜利以后,陈感到自己体力日衰,不堪工作,曾不止一次萌自尽之念。

实际上,身体不好是一方面,而更主要的是心境恶劣,他既看不到前途,又不能自拔,与其在苦闷中煎熬,不如一死了之,以求解脱。

1945年8月,日本帝国主义宣布投降,举国欢腾,他的近身助手陈芷町打电话给他,向他报喜,在电话中情不自禁地高呼“中华民国万岁!”

但陈布雷却回答说:“有什么可高兴的?艰难的日子正在后面呢。”

那时,我们也参加了重庆的胜利游行,兴高采烈地回来,而他却满面忧戚,毫无欢容。可能他一方面洞察到国民党内的腐败已积重难返,同时也可能他了解内幕太多,因而已预见到一场更大的内战终将不可避免吧。

那年9月,国共两党重庆谈判开始,他的心情一度似曾比较好些。可是后来局势的发展,愈来愈使他失望,他的眉头也一天比一天锁得紧了。

1948年11月,在陈布雷心中酝酿已久的自杀之念,在淮海战役震撼大地的炮声中,化为他的决心。那时,恰好他的胞妹瞻华的独生女在上海结婚,陈就借此为名,力劝夫人王允默等到上海参加婚礼,包括我的父亲也被他劝走,说“这是难得的机会,和亲友们会会”。

这显然是他有意的安排,但万万没有料到,他竟断然走上了绝路。因为,在他自杀前二三天,和他同住在南京湖南路寓邸中的,仅秘书蒋君章、书记金省吾、副官陶永标、勤务严尚友以及司机、厨师而已。

11日,他关照陶永标,说他精神不好,如有来客,一概不见。当天,他写下了一篇长长的“杂记”,接着他就给蒋介石、陈芷町、李惟果、蒋君章等以及夫人王允默、胞弟训慈、训悆和子女写诀别信,达十数封之多。

12日,他突然打电话把女儿陈琏的丈夫袁永熙找来,说:

“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从政,以至不能自拔。政治这东西不好弄,你们千万不要卷到里面去。”

这话他对下一辈已告诫多次,而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又郑重地说上一遍。

当天深夜,他把自己反锁在室内,吞服了一百几十颗烈性安眠药,待13日上午,陶永标三次敲门未应,从气窗爬了进去,已经晚了。

这一百几十颗烈性安眠药的毒性,足以致二十多个常人于死地,一个瘦弱的书生怎么抵挡得了呢!

这时候,陈的一叠遗书也被发现了,大家只见陈平生爱用的狼毫笔没有插入铜笔套,还搁在墨盒上;一支派克自来水笔未加套,还在他枕边……

陈布雷先生在自杀前一天写的一篇“杂记”,当时有的报纸也发表了。文如下:

人生总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

倘使我是在抗战中因工作关系(如某年7月6日以及在长江舟中)被敌机扫射轰炸而遭难,虽不能是重于泰山,也还有些价值。

倘使我因工作实在紧张,积劳成疾而死,也还有些价值。

而我是为了脑力实在用得太疲劳了,思虑一些些也不能用。考虑一个问题时,总觉得头绪纷繁,无从着手;而且拖延疲怠,日复一日。把急要的问题,应该早些提出方案之文件(如战时体制)一天天拖下去,着急尽管着急,而一些不能主动。不但怕见统帅,甚至怕开会,自己拿不出一些些主意,可以说我的脑子已经油尽灯枯了。为了这一些苦恼,又想到国家已进入非常时期,像我这样,虚生人间何用?由此一念而萌自弃之心,虽曰不谓为临难苟免,何可得乎?

所以我的死,在我自身不胜痛苦焦忧(所忧者是自身委实已不能工作,而他人或尚以为我有些用处,这将要误事的。我之所忧,并不在大局,中华民族有正义的力量,只须大家团结,大局不足忧也)而死,但在一般意义上,是一种极不可恕的罪恶。

天下最大的罪恶,孰有过于“自暴自弃而自了”者,对国家对家庭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此举万万不可为训。我觉得任何人都可以鄙视我,责备我。

但我这一念头萌动了不知多少次了。每逢心里痛苦之时,常常有“终结我的生命吧”的念头来袭余之心。此在三十一年、三十二年、三十三年之春之夏,均有类似之情形,并已作了种种准备,终因健康稍稍好转而免。

人生到了不能工作,不能用思虑,则生命便失其意义;没有意义的生命,留之何用?

现在我真是衰老疲惫,思虑枯涩迟钝到了极点了。就是一部机器,用了二十年以上,也要归于废旧,何况有形的身体?

最近常想国家是进入非常时期了,我辈应该拿抗战的精神来挽回困难。但我自问身心较十一年以前大不相同,即是共事的同事们,其分心经济,精神颓散,不免影响工作,要像当年的振奋耐劳,亦不可得。而客观形势的要求,十倍艰难、也十倍复杂于当时,然则如我者,将何以自处?

某日曾与立夫(又常为芷町,或惟果)言,要使我能定心工作,必须:(一)使我有好身体;(二)领袖对我只有几多分力量能挑起来有大体的认识,而勿过高估我精力和抗战时候一样;(三)如何作最大之努力,有一个准备。然后我这一颗心,才定得下来。

但是,看样子我的身体是无法好起来的,我此心永远在痛苦忧念之中。

四弟告我,百事要看得“浑”些,我知其意而做不到。

八弟告我,“一切一切自有主管,又不是你一个人着急所济事的”。又说:“你何必把责任范围以外的事,也要分心去思虑着急。”这话有至理,然我不能控制我的脑筋。

有人尝劝我:“你这样的衰弱情形,应该让领袖知道你已不堪再供驱策了。”这也是不错的,但我何能在这个时候,琐琐地去絮烦领袖呢?

想来想去,毫无出路,觉得自己的处境与能力太不相应了,自身的个性缺点,与自己之所以许身自处者,太不相应了。思之思之,如此烦忧已二十天于兹,我今算成了忧郁狂了。忧郁狂是足以发生大变态的,我便为这种变态反常心理现象而陷于不可救,岂非天乎!…

六十老人得此极不荣誉之下场,只有罪愆,别无可说。

我只有一句话奉劝各好友与同志,乘少壮时期精力旺盛时,速为国家、为人民加紧作最大的奋斗,莫待“老大徒伤悲”!

陈布雷自杀的消息传到上海,陈的青年时代同窗学友董贞柯曾说:“死得其时,犹有哀荣。”但我在全国解放后,见到张治中和邵力子,他们都说:

“布雷先生可惜了,他没有勇气活下来,他是真心希望中华民族独立、国家强盛的一个爱国书生。”

陈的老师钱均夫(钱学森之父),也惋惜地说:“布雷如能活到今天,看看站了起来的新中国,该多好!”

钱老先生是清季浙江高等学堂的老师,后在浙教育厅任首席秘书,与陈又是同事,他是很器重陈这个老学生的。

我的第一篇写到陈布雷的文字,即《郭沫若与陈布雷》一文发表后,李一氓曾公开了一个一直为人所不知的秘密,说:陈布雷担任蒋介石的秘书,还是共产党员推荐的。

当年,蒋介石在北伐进程中攫取军政大权后,他背弃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的面目已日益暴露。正好这时,他到上海,想在新闻界物色一位秘书,为其佐理文字工作。

在上海工作的共产党员包括李一氓在内,考虑能不能通过一个特殊的途径,推荐一个能为中华民族着想的人物,从而对减少革命的损失多少有所裨益呢?

当然,推荐一位革命的人物必不能见容于蒋,只能找中间的,比较正直的,于是,想到了陈布雷。至于通过什么方式向蒋推荐,李老未谈。我后与冯乃超谈及此事,他说他当时也在上海,不过未参与其事。然而,他说李老的话是可信的,因为李老当年在党内负责的正是这一方面的工作。

布雷先生在他的一生中,不知多少次说过:“百无一用是书生。”在他同亲朋的谈话中,在他同友好的通信中,

在他的《回忆录》中,在他的遗书中,以至在王允默的悼文中,都可以找到“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事实上,“书生”在人类历史进程中,不是“无用”,而是往往能够起到一定的作用,有的甚至是相当大的作用。

关键在于你是否同代表先进生产力的人民群众结合在一起。陈布雷的“如椽大笔”后来没有能为亿万中国民众服务,而只是效忠于蒋介石一个人,这才是他一生的悲剧所在。

我对我这位舅父的德操一向是钦敬的,我们上一辈和同辈的亲戚对他的私德,也同样钦敬。记得张治中在和我交谈中,曾两次对布雷先生的品德表示由衷的叹服,还说:

“你有这样的好娘舅,实在是你的幸福,他的高尚品德值得我们学习的太多了。”

淡泊、廉洁,正义感、爱国心……这些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的好品德,在布雷先生身上表现得相当突出。

邹韬奋先生与他在《时事新报》共事时曾为文赞美过他(近年出版的《韬奋全集》还收录此文),陈的文章、正义感、爱国心,特别是对职务的认真态度等等,备极颂扬,甚至视作楷模。

上文述及周恩来说的“布雷先生的道德文章,我们共产党人钦佩”,当亦指此。无怪乎当前海峡两岸,凡是接触过布雷先生的人或略知他品格的人都在纪念这位历史人物。

根据手迹影印的陈布雷《回忆录》,1949年1月在上海出版。陈夫人王允默写了一篇“前记”,文中叙述了她对“先夫子”自尽的看法。文如下:

先夫子一介书生,从政本非素愿,且以生性不近,时作摆脱之想。故先期历任政府职务,仅自赁施舍以居,从不携眷,盖每以为不数月即可辞归也。

及中日战起,感于国多艰难,正需群策群力,凡能有所效命,固当万死不辞,此时告退,何异放弃责任;譬如舟行逆流,胡敢轻弃帆楫?乃摒除他想,一意任事。

至抗战胜利大敌虽除,而国人醉生梦死者多,因循苟安,不知利用此千载一时之机会,以图国家民族前途之光明。先夫子触目伤心,中心抑郁,不能自解。加以体力日衰,报国无从,乃时时引咎自责。

尝谓人生谁不乐生,但如体力精神已不堪工作,徒耗国力,愧对民众,生不如死。故遗书中,力劝友朋及时努力国事,勿使老大伤悲。是以先夫子之死,绝不是仅为一人为一事之刺激,率尔轻生,盖其志在以一死励大众也。

其日记函札间亦隐约流露此意,他日付印问世,其志当可大白。先夫子常谓:一待国家太平无事,即当摆脱政务,重回新闻记者之岗位,专以文章报国。

不料国事蜩螗,日复一日,先夫子为责任心所驱使,明知健康情形已不胜任,只得勉力为之,终至心力交瘁,死而后已,素志迄未得偿。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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