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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一身:扶桑诗歌论(3)

 置身于宁静 2023-08-20 发布于浙江

    三

  扶桑出生在信阳,小时候随父亲在美丽的江南生活过一段时间。十六七岁又回到信阳。信阳是扶桑的出生之地和存身之地,但这个地方并不能给她带来故乡感。在《信阳的信》中,她谈到自己对信阳的复杂态度。该诗的前两句是“我在信阳住了很多年/(请注意,我说'住’而不是'生活’)”,诗人强调“住”有临时寄住的意思,很显然,此时,诗人并不把信阳视为故乡。“迟至今日我才得知,我的故乡/信阳,是一封信——/为什么我不爱我的故乡?原来/我从未收到故乡的信/因为我从来也不给它写信”。在这里,诗人在信,信阳,与故乡之间设置了一种独特的逻辑:只有给信阳人写信,或收到信阳人的来信之后,她才把信阳视为“我的故乡”,并爱上它。事实上,扶桑拒绝狭隘的地理意义上的故乡观,她说:

  我仅仅承认这个故乡——
  这个水墨画的、丝绸的、总在
  战争中改朝换代的
  被欺凌的
  受辱的
  民工与矿难的
  生生不死的国度。
  这种单音节的
  燕子般轻盈起落的语言。我唯一的语言。

  很显然,这是一种大故乡观,语言的故乡和心灵的故乡,其核心是祖国和汉语。它阔大悠远,容纳着美丽的传统和艰难的现实。这正是《我的故乡观》(2011.2.20)的独特之处。

  在诗人的心目中,信阳的“信”首先是来自或写给亲友的书信。在扶桑的诗歌中,有不少以信为题材的诗歌,她甚至把落在门前的雪视为天空投下的一封信。这些作品显示了她在孤独中试图和外界建立精神联系的努力。就此而言,信成为诗人克服孤独的一种方式:“我依旧常常写信/在心中,那些信安静地绽开/又凋谢/但不再落笔,不再寄出/也不再有任何收信人。”因此,我倾向于把扶桑的所有诗歌都看成信,写给自己的信,或写给他人的信,寄出的信,或没有寄出的信。值得注意的是,从《你们之中》(2001.5.8)来看,诗人确实在用诗来信,而收信人却是个陌生人,而且就在“我”心中!在此之前,扶桑就写过一首《给陌生人写信》(1999.8.5)。无论这个陌生人存身于诗人的体内或体外,他都是诗人心目中的一个读者,一个理想的读者,一个仍未到来的人,一个并不存在的人。扶桑在诗中多次向这种并不存在的人和事物说话,或许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总之,“给陌生人写信”是扶桑书信题材作品的一个焦点,它介于渴望交流与拒绝交流之间,事实上,也无所谓交流与否,书信题材的写作只是凸现诗人孤独的一面镜子,其实质是一种自我分裂式的交流。她这样做只是为了让“一只笔/流尽幻想、墨汁、词语和心事”。

  无论写信或写诗,言的基本伦理都是信,“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人们总是信赖有信的人与事物。作为一个写作者,扶桑是言而有信的,即使这种信仅仅指向自身。“真实。真实。真实。这是诗歌大教堂里那个地位最显贵的神。但不是服饰最华丽的,他很可能衣衫褴褛。”扶桑对真实即“信”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让美服从于真,而不计较它以朴素甚至是残破的面目出现,这就是扶桑的真实观。从根本上说,这是一种情感的真实,因为扶桑基本上是一个“向内行走”的作家。她很少处理身外之物:“你诗歌的主题,不是你(向外界)寻找而来的。你诗歌的主题,是你最本质的部分,最深沉的关切与渴求,它就孕藏于你自己的心灵中。”基于这种认识,她宣称:

  在我的小店里
  我只经营一样物品
  ——心。心。噢心们。

  除此什么也不悬挂

  同时,她又强调:“好的诗人需要处理好这两种关系:向内(内心)与向外(外部世界),向下(泥土)与向上(天空)。必须把这些通道打通。”可以说,这保证了扶桑写作的开阔视野,也为她的题材转化和情感升华提供了必要的载体。因此,无论是对意象的借重,还是淤积之情的破碎迸发,以及绵长情思的不分行铺排,扶桑的诗歌都属于内向型写作:“我受雇于一个个痛的记忆/像地下作业的矿工/我的头灯:光的匕首/执拗地/向黑暗更深处掘路。”尽管策兰的影响不可低估,但从灵魂的亲人这个层面来说,狄金森才是扶桑的至亲:

  请别前来拜访。我喜爱适度的
  陌生,如同一封笔迹优美、永不拆阅的信笺
  ……
  先生们,对于每个人内心深处,那只
  上了锁的箱子,试图窥探是失礼的

  拒绝拜访,拒绝安慰,拒绝窥探,拒绝把信拆开,以保持事物陌生的本性,扶桑在这里写的既是狄金森,也是她自己:“爱米莉·迪金森躲在爱默斯特她父亲的大房子里所过的'修女’生活,并没有我原先想像的安逸。对家事(日复一日的一日三餐……)的厌倦、被周围的人(小镇里的上流社会的太太们)目为怪人('有点疯’)、没有回应的心灵之爱……避不见人的生活方式并不能庇护她。'让纸页吸收我的痛吧’,她说。而我们都是如此这般,在文字的抒写中获得内心压力的释放。”不难看出,她们——我是说扶桑和狄金森——的诗句大都比较短小,有散文化倾向。关于诗歌形式,扶桑打过一个精彩的比喻,借助的是她的女性身体经验:“形式如子宫,必须一开始就服从胎儿的需要,随同胎儿的生长而变化。”正是由于和胎儿拥有动态的对应性,扶桑诗歌的形式虽然自由,却不散漫,而且能在散化的句式中生成凝聚的力量,一种颤栗的诗学:

  我知道自己犯下的罪
  当我耗尽,甚至无力爱你们——

  父亲、母亲:
  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就是
  在你们面前,不流泪

  这是新时代的孟郊,一棵难报春晖的小草发出的吟唱,一种“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的呐喊。“写诗,也就是写你的骨髓为之深深战栗的东西。”这首《给双亲》(2004.11.14)写出了从骨髓深处释放出来的颤栗,直接的语言形成强大的冲击力。同样地,《冬夜怀人——给女诗人杜涯》(2006.11.15),《八月十六致友人书》(2007.9.26)也都是信,都是诗,都是颤栗:

  是的,我刚看月亮回来
  带着我的狗。大街上尘土味很重,两边的
  梧桐树叶一动不动(多久没有下雨了?)
  今晚的天空是一种暗调子的蓝
  月亮,仿佛圆规画成——
  但你看不到月光。城市的夜
  月光,要到下半夜,当所有人间的灯火
  熄灭——
  我常常,在看的渴望与畏惧间
  屈服于后者——
  你是否也这样认为,美
  会触动你心灵中柔弱的部分
  美,会把你变成一滴泪水?
  很久以来我就不愿意
  让我的心,哪怕轻微地颤栗——
  平静是耗能最少的状态
  尤其对于衰弱者。
  整个夏天,我患上了精神瘫痪症……
  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发生。它只是又一次发作
  它总不定期发作, 象一只坏脾气的猫——

  这首诗首先绘制了一幅城市夜游图。它安静,奇特。安静是因为夜深,整个城市只剩下三个游荡者:“月亮”、“我”和“我”的狗,狗徒然让人感到孤单,月亮“仿佛圆规画成”,月光被城市的灯火稀释。在这样一个美已稀薄的空间里,诗人仍在考虑是否观看美,考虑自己能否承受美的冲击。这不可谓不奇。从形式上来看,这首诗是用对话写成的,“是的,我刚看月亮回来”,“你是否也这样认为”,“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从这些句子来看,与其说这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通电话,如其说是一通电话,不如说根本没有通话人。我宁愿把它看成诗人的一场内心对话。其关键词是颤栗和平静,而以平静为旨归。诗人深知要想获得平静,必须克服或避免颤栗。那么,是什么造成了颤栗呢?美。扶桑认同里尔克的诗句:“美,只是恐惧的起始……”(《多么美的恐惧》)。这个不漂泊的里尔克从生活中体会到:美必然会给她带来颤栗,或恐惧:“美,会把你变成一滴泪水?”这个试图为泪塑像的人对美过于敏感。所以,她试图回避美,以避免“哪怕轻微地颤栗”,从而使自己处于耗能最少的状态,以获得平静。由此可见,平静源于对颤栗的克服,而颤栗源于对美的看见,所以诗人对美的恐惧变成了对看的畏惧。问题是,她又有对看的渴望,并因此让自己柔弱的身体一再承受美带来的颤栗,正如诗中所说的,“它总不定期发作”,致使诗人生活在颤栗与平静之间。作为一个中年诗人,诗人更倾向于平静,并把写作本身视为抵达平静的途径:

  我写,是为了达到内心的平静。
  一次次,我似乎得到了又失去
  慢慢明白,这些字,一些
  爱或是哭泣
  写,是弱者的方式。

  或许
  我能制造一片绿荫,抵挡
  孤独耀眼的侵蚀?
  我写,是为了歇一会儿——

  而当我已惯于以此种方式
  与世界相处
  多奇怪呵,我看到那条暗暗扩展的裂缝
  海水,涌上来将我和他们的陆地隔开

  诗人希尼在《个人的诗泉》中说:“我写诗/是为了认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音。”即通过写作触动周围的事物,并从事物的反映中认识自身。而扶桑的写作却意在释放情感,以达到内心的平静。扶桑固然缺乏希尼的理性倾向,但她的写作是情感溢出肉体的产物,是为心灵造像的写作。在扶桑看来,“写作,延伸了孤独”。它把孤独从生活和心灵中植入词语,并尽力将其强化。在把物象与心境词语化的过程中,写作者为了写出孤独,必须重新感受孤独。所以,扶桑感叹“写,是弱者的方式”,因为它不能把力量直接作用于世界的躯体,而是以使自身重新受苦的方式留下自己的爱与哭泣,并试图以此抵御孤独的侵蚀。值得注意的是诗歌结尾,在诗人与世界之间的那条裂缝被海水充满之后,将我和他们的陆地隔开。这表明,扶桑的写作不再指向联结与交流,而是倾向于封闭或分离。写作变成了一种独立自足的行为,只满足于对写作者本人有效,而别无他求。这就使信成了反信,使写作成了反写作。在全球化和互联网的时代,这是一种逆流而动的反向写作,一种有可能更新传统的写作。

  201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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