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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的树

 zhb学习阅览室 2023-08-21 发布于上海

作者:禄永峰

1

庆城路这条街,栽植了两排樱花树。

樱花树并非本土树种。之前,在北方的城里我并不认识。与一棵棵樱花树擦肩而过一个夏天后,我才知道樱花树是一种只开花不结果的树。

伏天一天,没有风,气温比前几日升高了几摄氏度,上午十点刚过,太阳光芒已经铺满了这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这里是新城区,各条街道显得格外宽阔。但两旁的行道树却显得格外低矮。

每棵樱花树的树身还没有一人高,树梢也没有来得及扯开,像一把雨伞打到中途被人停止了一样。我只顾着朝树荫里走。有的树冠过矮,我低头绕行,有时候头顶快要贴到树身或者树枝上的树叶了。

与我一同靠近树荫的,就是那些朝树荫涌过来的车辆。它们大多是私家车,还有中型工程车,树下成了临时泊车位。车身较高的几辆工程车,车身硬是把几棵树的枝梢掀到了一边,看起来,车辆若再动弹一点儿,树枝就要折断了。

本来树冠就不大,又被一辆辆车挤占了树荫,我半边身体潜藏在树下的阴影里,半边身体裸露在阳光里。我成了一个半明半暗的人。由于需要避开车辆,绕行的时候,经过前一棵树下我的右半边身体在阳光里,到了下一棵树或许就沉浸到了阴影里。

相比街道的宽度,人行道并不宽。每天中午时分,会有更多车辆挤过来,停泊在树荫里,把一个个骑行共享电单车的人挤到了机动车道上。沿街有几户人家,在门前摆放了“禁止停车”牌。要不,与他们相隔一条街的那个小区的住户,一定会有人把车辆堵在这几户人家的门前,挡住他们的去路。

每个车辆驾驶者,从未像今天这般为一个临时停车位而苦苦发愁。这也难怪,有谁购买车辆的时候考虑过这辆车的停车位呢。每到晚上,除了沿街两侧泊满了车辆,道路中间还停了几十辆车。交警几次突击检查贴了罚单,但问题还远远没有得到根本性解决。若多次违停而没有受到处罚,人就会心怀侥幸,违停也就不止。

气温蹿至35摄氏度的几天中午,那些樱花树下的阴凉,一辆辆车照旧争先恐后地争抢着。每天总少不了有几辆车与一些树枝发生剐蹭。看似车辆对树木的破坏,说到底还是人与树之间的一次肇事。树能够怎么样呢,在树面前,人都成了一个个肇事逃逸者。

每年初夏,城区总有一些人对这条街的樱花的花期了如指掌。樱花树的花期有十多天,有粉色的、白色的,一棵树接着一棵树燃烧了起来。成群搭伙的人来到这条街上,有拍照的,有拍小视频的,也有现场直播的。有人折断树枝,捧着一束花拍照。或者有人干脆攀爬到树上,换着各种姿势,硬是把自己塞进了一个个镶嵌满了无数花朵的相框里。

那些照片,他们几乎都少不了晒一次朋友圈。自然,晒照片的人看到的全部是属于春天里一树树繁花的美,而彻底忽视了一束束花背后,人们为所欲为的攀爬、折枝以及一棵树遭受的疼痛。

2

教育路,我至今不认识那条街上移栽的外来树。

那一街的行道树,都是些无头树。尽管有几棵树留有枝杈,但大多枯萎了。活过来的几棵树,几乎是紧贴着树身抽出几枚叶子。稀稀拉拉,数得过来,个个像是无精打采的人。太阳光匀称地泻满街道,路上没有一点儿阴影。包括每棵树,树身全部裸在光里,一枚枚叶子裸在光里。抬起头的刹那间,我整个人也裸在光里。树成了透明树。街道成了透明街道。偶尔遇到擦肩而过的人,在宽阔的、透着光的街面上,也成了一个个透明的小人儿。

我想,树是需要有点儿阴影的。在光里跑动或者跳跃的那些阴影,都是树的眼睛,一枚枚叶子是树的眼睫毛,晃来晃去的阴影是树的大眼睛珠子,睫毛飘动,眼珠子忽闪,树便能够看到自己奔跑的方向。

缺少眼睛的树是不完整的。我站在这条街上的一棵棵无头树下,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移栽过来的。来这条街之前,它们一个个一定都有漂亮的眼睫毛和黑眼睛珠子的。

从一个地方来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个树昏昏欲睡,一准是迷路了。那些紧贴着树身抽出的枝条和叶子,在清风里正在东张西望着。或许它们正在朝头顶的哪一朵云点头。或许,它们也正朝我点头。看高度,它们个个有三四米高的树身,至少现在还不算一个完整的树。我相信它们都会长成一棵棵完整的树,一个个树的梦,就是要展开一个个像云块那么透亮的大树梢。

树的梦,一准都是隐藏在它们的身体里、根系里。好吧,这些被移栽到北方城里的无头树,我们不妨把它们的秘密暂且交给树身,以及给根系供养的大地。

靠近一棵棵树,我发现几棵树身上,有几枚钉子穿过几根薄木条,扎进了树的身体里。从露在外面钉子的铁帽盖判断,那一枚枚钉子足有一指长。这是我的经验,钉子圆形的铁帽盖越大,钉子会越长。铁帽盖越大,便增加了受力面,钉子会扎入得越深。不知道这些钉子是不是在搬运过程中留下的。它们一个个透露着光,瞬间扎到了我,让我疼了几下。树已经移栽结束了,为何那一枚枚钉子还留在树身上?人挪活,树挪死。人一定是把树当人了。先是在出生地去枝去头,绕开树根刨土,把主根侧根留下,再用草绳缠绕根须,缠成一个大泥球状,最后搬运到另一座城里或者街道。移栽一棵大树,程序差不多都是这样,再加上这几枚钉子,每个环节,树一准都要疼一下子。

经过新城区的树,经常看到吊挂在树干上的一袋袋营养液袋子,已经干瘪了。它们的营养,是让一棵棵树还阳的。

绕树干撑开的几根木杆子,搀扶着一棵棵树,成了树临时的拐杖。与此相似的场景多出现在医院里。久病初愈,或者术后恢复期的病人,就是这般架势。树从出生地,被人挪这儿挪那儿。再生、重生、起死回生,也包括挪动的树。树的憋屈,谁知道呢。

再朝东走,教育路靠北有所中学,与教育路平行的另一条街上有一所新建的小学。中学的校门朝南开,小学呢,电动门,朝西了。一幢崭新的教学楼也朝西了。没有树遮挡,西朝阳的光线刺穿进了每个教室。那时候,我的注意力并不在学校,有一排婆娑的大树已经吸引了我。有十八九棵树,也可能是二十几棵。那一棵棵树,冠大荫浓,叶似手掌状。这才是完整的树。我几次用手机拍照识别为“七叶树”。这些树并不是行道树,所有的七叶树都被中学的后墙围着。最西方向的一棵,甚是茂盛。与七叶树相邻的是一个寺——金斗寺。寺门紧闭。寺里寺外,像那些七叶树,安安静静。

至于教育路上那一棵棵无头树呢,它们与金斗寺只隔一条街,佛自然会护佑受了疼痛的树,一个个都会长出明亮的大眼睛珠子和长长的眼睫毛来的——直至奔跑到另一条街或者下一个路口。

3

楸树,在黄土高原上算得上是一种高大的乔木。树身笔直,树冠呈锥体形,属于我们北方城里为数不多的本土树种之一。

相比一个人,一棵树在一个地方所生长的时间,是格外久远的。少则几十年,多则上百上千年,有谁能够完全见证一棵树的生命轨迹?!我们所见到的树,只是它们生命过程的某一个点而已。所以说,树与人一样是有籍贯的。

我见过不同地方的楸树。最早是在童年时代的村庄。楸树的个头儿完全可以跟北方的杨树媲美。杨树之中有大杨树和钻天杨两种,大杨树的“大”,除了体现在树个头儿之外,还体现在树冠上。至于钻天杨呢,似乎总是顾不上展开树冠,只是一味忙着直冲云天。仰起头来看,钻天杨的个头儿就是直冲云天了。没有哪棵树让尖尖的树梢钻进了云天里。我认为大杨树和钻天杨都具备北方的籍贯。

楸树恰恰具备了杨树和钻天杨的优点,有婆娑的树冠,叶子比不上梧桐树那般宽阔,但很是稠密,把落在满树的阳光都统统收拢到它那一顶巨大的树冠里,阴凉送给了树下的人。它的高度,总是直奔主题,笔直的主干,“伞”形状的树冠,从不节外生枝。而且木料的质地质感,比杨树和钻天杨更加细腻和颇有韧性。

黄土高原上的人,有栽植楸树的传统。至今乡村人的房前屋后,谁不栽植几棵呢。只是,它们的高度、巨大的树冠,受制于环境的影响,让村里人生发不少苦恼。但凡哪一棵树长得过于高大,总有一些被人去枝头或砍伐。说来也是,隔壁邻家的楸树,打开的枝梢蹿到了自家的屋顶上,树荫落满屋顶,影响了采光,阴潮的屋顶下沉漏雨水。为这样的事,邻里发生口角,主人一气之下不是锯头就是砍伐了之。

近年老家有一户人家,楸树长得太高,想在每年的清明节砍伐。但树身怎么倒下去都会伤及左邻右舍的房屋、墙壁,抑或邻家的另一棵树。需要砍伐的树,倒下去的瞬间,只有树身树梢全部落在空地上,才能确保安全。无奈之下,邻家找来专业伐树人员说,树被谁伐倒,归谁,只要把树砍倒就行。谁知,人家不接活,说,如此高大的楸树,谁也伐不了。

这岂是树的错?!

——树是无辜的。本是乔木,长得笔直高大,这算是楸树的本分,是名副其实的。与一棵树较劲,是人的浅薄和短视。

如果说在乡下,楸树栽错了地方而遭人砍伐,那么在北方的城里呢,我见到的是只长了几年的幼树。它们正准备放开手脚朝头顶的云天奔赶,但头顶等待它们的呢,是几根高压电线,几乎与行道上的楸树平行。一根根电线成了树生长的金箍儿。每年夏秋两季,只要楸树长一截,电力工人便狠狠地砍去一截。好端端的一棵树,像个歪脖子人,失去了身体的重心,看上去极为不舒服。

树需要自由性,凡是束缚一棵树生长的做法,都是人对自然的不敬。让树回归一棵树,让自然回归一片自然——这是树给人类带来的启示。

4

槐树花香了一条街。那应该是七月。

整条街,一爪一爪溢满枝头的花絮,像是黄色的米粒,与浅绿色的叶子平分秋色。一眼望过去,惬意极了。

槐树的种类,主要分为国槐和刺槐两种。城里栽植的都是国槐。刺槐生得毛手毛脚,大多生长在山野沟壑之间,春季的花惹得一树蜜蜂绕枝。那花儿和小麦面粉,掺点水揉搓成棉絮状蒸食,清淡爽口,至今,北方的村庄人每年春上都忘不了采集一些食之。搁在过往,那全是缺粮逼的,而今更多是尝鲜。那满树上的花,似开而未盛开,清香才会溢了出来。一旦盛开,花香都泄了,蒸食就缺少了那股鲜味。

槐米,是生于国槐树上的一种花。槐米可以入药。采集槐米得抓准时机,满树的花含苞待放刚好。采集当日还得遇上好天气,晾晒几日,黄亮亮的,抓起一把闻之,清香萦鼻。村庄人采集槐米都是在过去。活跃在街市上的不少小贩,集中收购。谁家若有两三棵槐米树,每年便可有一两百元收入。没有槐米树的人家,村里公共区域的槐米树,大家便争相去采集。那树大呀,几个孩子爬树上了树杈,你一个枝,他一个枝,抢着采集槐米。

有一年,一个小伙伴爬上一棵大槐米树,那棵树我们三个人展开双臂也抱不住。他不慎从树上掉了下来,腿部骨折。还做了手术,骨头上固定了钢板。听大人讲,那几根钢板待骨头愈合之后才能取出来。我们一群孩子好奇地摸摸他那条装了钢板的腿。我们几乎都是轻轻地抚摸,怕把他腿内的钢板弄断。好在,钢板取出来后,他那条腿无恙。从那年之后,那棵树的槐米我们都不敢贸然前去采集。

国槐树被当作市树,栽植在北方的城里。一整条街一整条街都是。枝叶繁密,鸟翻来覆去,鸟叫声繁密。鸟给一棵棵树增添了生机。秋天的清晨,走在人行道,偶遇疏疏落落的叶子,落在地上。不知道它们何时落下来,是风吹落,还是鸟择枝撞落。与一行国槐树并植的是一行松树。松树的天性笔直,与任何树不相扰,树梢相遇,它们似乎会自觉避让。松树的叶子是一枚枚绿针,从松树的枝头万箭齐发一般,遒劲,有力。松叶也有落下来的,铺在树下慢慢枯黄。

我喜欢漫步的凤凰路,栽植的正是国槐和松树。它们一起擎起一整条街的绿色天地。

我发现,树一旦被栽植在城里,便与黄土地划清了界限。树槽或方或圆,大多一米见方。如此小巧玲珑的蓄水槽,不知如何收集一年之中不多的几次雨水。树槽外围,都是用砖铺过的,砖下面还铺了一层厚厚的水泥砂浆。硬化了的路面,让一棵棵树似乎彻底隔绝了土壤。

初夏正是树木生长的好时节。栽植几年的国槐树,好不容易绽开了枝叶。城市园林人员却举起安装了锯条的长杆,频频伸向一棵棵树的枝头,像是实施一台台手术,锯末纷纷扬扬落下来,淡淡的槐木香散发开来,巨大的树枝跌落在地,装满一辆辆垃圾清运车,被当成垃圾拉走了。

树的路都在天上。但是在城里,树总是打不开自己的身体,奔跑不起来,树身粗大,却没有绿荫厚重的树冠(城里的人,束缚了一棵棵树的自由)。尤其是新移栽的大树,没有头,只有少数的根须被新栽在人行道上,它们的绿色是靠营养液催开的,树干顶部冒出的都是嫩绿的枝条,没有方向感,胡乱地伸向四方。而那树干呢,七八年的树龄是有的,与枝梢彼此看起来极不协调。

其实呢,本土树种大槐树的侧枝会轻轻松松地伸向马路中央,它们能够与对面伸来的枝叶携手架起一条街的绿色长廊。那些展开的长枝,是树与树在马路中央携手进行的一次绿色约会。

5

深秋的郊区,我与一棵丢了头的柳树相遇。那棵柳树紧靠旁边的农田,是近几年长起来的。枝梢高过街道的行道树,被夹在行道树和农田中间。它似乎成了多余的。不知被谁砍掉了头,只留下光秃秃的三个枝杈裸露在外面。我走近细细地观察,锯子的痕迹仍然清晰,木头细密,有一股木头香的气味。这棵树还年轻。锯子过处,并没有留下水晕般的年轮。我无法判断出这棵树的树龄。锯子明明是打开了它的身体,它的树龄呢?是这棵柳树还没有顾上留下生长的痕迹,还是这棵树年轻而没有开始留下生长的记忆?

但是,生长多年的树呢,一旦被锯子伐倒,树身的横截面都留有一圈一圈的年轮。这一棵被去头的柳树,接茬处就是没有树的记忆。不知道树是否跟人一样,记忆都是到了一定年龄后才开始的。比如说三岁,也或者五六岁。总之在之前的年龄段,自己所经历的人与事情都是没有记忆。这一点,树与人是不是也一样?

还是,柳树生长得太快了,把自己的记忆丢在了半路上?柳树算得上速长性树种。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句话的本义还是重在说明柳树的速成特点。在北方,没有哪棵树像柳树那般长得快。栽植在哪儿,哪儿绿荫茂盛、盖天,把身旁的其他树远远地扔在一旁。偌大的广场,新引进了那么多挂牌公示的新树种,几年过了,空落落的,缺乏的仍然是绿荫。那就干脆扔几棵柳树苗子,用不了多久,几乎是眨眼间的事情,树梢便超过了多年的树。

带有本土标签的树种,都几乎是这么不经意间成木成林的。我们小区的树,品种多样,由于树身上没有挂牌,我大多不认识,它们的确生长得太慢。树身略微高过成年人一头多,树冠还遮挡不住树身自己。指望一棵树的绿荫,但树连自己的乘凉都做不到。11号楼下有棵山桃树,春天的花煞是好看,有人专门坐在树下看花;到了夏天,山桃成熟没几天,大人孩子采摘。16号楼前的杏树,枝梢扯开把楼前的一大块草坪都遮住了。再看看几棵柳树,枝繁叶茂,高度直接蹿到八层楼房那么高了。蝉都喜欢落在高大的柳树上鸣叫。一棵棵树展开的绿荫,给整个小区带来生机和活力。树替人做了许多事。

我相信树是有籍贯的。把栽植在上海城区的悬铃木移植到北方城里,树身上的皮一层层开裂,露出了内部的木质。枝头新生的叶子干枯。树总是一副还不了阳的模样。而在上海市的巨鹿路,我所邂逅的一街悬铃木,在上海生长得自由自在,展开的枝梢接近了街道两旁居民家的二三层楼房的窗口。那样子,树跟人融为一体了,亲密得谁离不开谁的样子。我想,树与人应该就是这样子的。

在我们北方的城里,一棵丢了头的柳树,本该依赖树冠树梢探路的。树的路都在空中,奔跑。至于朝哪个方向奔跑,这应该全是树的自由。我想。

6

秋天遇见所有关于树的美好,似乎都在一瞬间。

山楂树上的山楂红了。叶子还是绿的。一棵棵树,红绿相间,格外惹眼。附近小区里的人,频频走到山楂树下,踮起脚,伸出手臂采摘低处的山楂,不多几日,低处的采摘完了。高处的山楂,也未幸免,有上树采摘的人,有折附近别的树枝狠狠敲打的人。叶子落下来,山楂落下来。整棵树看起来病恹恹的,一下子就没有了精气神。

山楂树并非黄土高原上的本土树种,默默地长了几年,直到开花结果的那一年,人们才认得那些树是山楂树。不知道是不易成活还是别的原因,城区移栽得并不多。我只是在一些小区里,或者广场上、公园里看到过。数量上,大多就七八棵。与别的树相比,山楂树立于树之间,更多像是一种陪衬。只是到了深秋,挂了果实的山楂树才摆出一副喧宾夺主的模样。万劫不复,死里逃生,俨然一棵山楂树在异域的宿命。

银杏的叶子渐黄。银杏果渐黄。黄色是成熟的颜色。沉甸甸的稻穗是黄的。远远地就会散发出香味的梨子是黄的。咧开大嘴巴,露出排满了亮闪闪牙齿的玉米棒子是黄的。人们追逐着秋天丰收的节奏,走进满眼黄灿灿的秋天里。成熟的颜色像潮水一样涌来,把丰收的大地照亮了。

一个孩子跑过来。

一个大人跑过来。

一个女人跑过来,另一个女人跑过来。

有的人采摘银杏树上那黄色的叶子,有的人抱住树身让整棵树跟着他们的身体摇摇晃晃起来,接着一棵树摇摇晃晃起来,一棵树上的所有枝丫和叶子摇摇晃晃起来。叶子哗哗啦啦飘下来,站在一旁的人给她们的闺密拍照。那一个瞬间,整个笑声都抖动了起来。——让一个个成熟的银杏树无处逃避。

还有的人呢,瞄准的是银杏树上的果实。银杏果可以入药。富含淀粉、蛋白质、脂肪、维生素、钙、磷等成分。一棵树的营养,皆源于大地。那人举起一根长长的竹竿,把银杏树的果实敲打下来。敲打毕,他们一边捡拾,一边剥去黄黄的果肉,把一粒粒果仁收入囊中。其实,我靠近才发现,银杏的叶子无味,银杏果的味道并不香,四处散发的倒是一股股腐朽物散发出来的臭味。那臭味,让我想起了“臭味相投”这个词语。

人,成了不速之客。但是,树木所有的美好,都比赛似的正在朝秋天的深处汇聚。瞧!挂满树的柿子,红彤彤的,染红了远处与山坡相接的那一块块白云。那是整个秋天里,我们黄土高原上最美、最亮堂的颜色。亮红的颜色。火红的颜色。秋天的颜色也会燃烧起来。鸟雀落在一棵红过了的柿子树上,啄破柿子皮,啜吸汁液。一树鸟突然安静下来,谁都忘记了鸣叫。大地如此光亮、透明、富足、安详。

另一条街呢,我把自己扔进一条正在纷纷落叶的大街上。那条街上栽植的全部是国槐树,它们繁密的叶子被一辆工程车上安装了大型吹风机的风吹动着。吹风机的风口朝向树冠疯狂扫射,一枚枚叶子受到惊吓般拼命地跳动了起来,像雨点一样哗哗掉下来。

难道一棵棵树什么时候落叶,也是由人掌握着吗?是的。让树上摇摇欲坠的叶子在同一时间落下来,让环卫工人一次性完成清扫,让一条街接一条街的树叶落尽,呈现另一个季节的干净和整齐划一。

我发现,那几天,不仅仅是国魂,庆城路上的日本樱花、教育路上的七叶树,还有其他街道上的楸树、梧桐树、银杏树,都没有逃得过那一架架吹风机虚拟的巨大吹风口。虚拟的大风,让一座城提前入冬。

这是我一个人在秋天里,与一棵棵树擦肩而过时遇到的最后一件——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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