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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丫头:贾巧姐的影身

 梦影红楼 2023-08-22 发布于北京

作者:朱禹轩

摘要:《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小说巨著,塑造了庞大复杂的人物体系,在整个故事的大框架下,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物关系交错复杂,而人物之间除了显性层面上的联系外,还存在着某些隐性联系。《红楼梦》有所谓的影子说,如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袭人是宝钗的影子。文本细读可见,村野姑娘二丫头和凤姐之女贾巧姐之间也存在着类似的影映关系,通过对两者的关系进行具体的分析,更可见出《红楼梦》行文结构与文章主旨的文学价值。

一、并蒂双生,互相映照

《红楼梦》中向来有影子说,甲戌本第八回脂评“睛有林风,袭乃钗副”。清人涂瀛也在《红楼梦问答》中说:

或问“《红楼梦》写宝钗如此,写袭人亦如此,则何也?”曰“袭人,宝钗之影子也。写袭人,所以写宝钗也。”或问“《红楼梦》写黛玉如彼,写晴雯亦如彼,则何也?”曰“睛雯,黛玉之影子也。写晴雯,所以写黛玉也”。

“小说以钗黛为两个中心分别建构了两大影子形象群。钗黛之上,秦可卿为其总影,而香菱又为全部红楼年轻女性之总影。”笔者认为,除了上述已被红学界深入剖析过的影身形象外,还有一对人物也可以构成影映关系,即位居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巧姐和宝玉为秦可卿送葬途中偶遇的农村姑娘二丫头。

二丫头(右侧)

乍将二者放在一起比较恐怕会令人惊诧,确实,二人一个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千金小姐,一个是乡野荒村里的农家丫头,一个出场不多,而位列十二钗正册,一个仅登场一次,便草草离场,况且二人在书中也不见有任何交集,何以说明这两个判若云泥之人存在着什么联系呢。

巧姐

处于影映关系中的人物称为“影身人物”,“所谓'影身人物’即指文本中拥有相似特质,具有互相映照作用之人物,人物与人物之间的联系包含外貌、性情、身世、命运等方面。”由于巧姐出场时尚是襁褓幼儿,而二丫头的塑造又仅有寥寥几笔,所以我们无法通过文本对二人的外貌进行分析,但文学形象向来不以笔墨多少来衡量其价值的高低,外貌只是影身人物相似性的一个方面,读懂人物在身世命运等深层次的相互映照方不辜负作者在塑造人物时的匠心与深意。通过留心观察,我们可以发现,作者有意通过隐含的线索将两个天悬地隔之人的命运紧密相连。

二丫头仅出场一回,即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凤姐宝玉等人送秦可卿入殡的途中在郊外歇息,宝玉在村舍闲逛,遇纺车却不知为何物,便上来“拧转作耍,自为有趣”就在这时,二丫头风风火火出场:

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众小厮忙断喝拦阻。宝玉忙丢开手,陪笑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宝玉正要说话时,只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听见,丢下纺车,一径去了。

二丫头的出场与主要活动皆围绕着纺车展开,而纺车这一物象在文中已不是第一次出现。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十二钗的判词,借助图谶方式,呈现了小说主要人物结局的大致方向,其中王熙凤女儿巧姐的判词是这样写的: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事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这是纺车这一物象在文中的首次出现,暗示着巧姐的结局是成为以纺绩为生的乡村妇女,而二丫头恰好也是以纺绩的农村妇女形象出场,朱一玄在《红楼梦资料汇编》中提及“写乡村女子纺纱等事,直伏巧姐终身”。以现实存在的荒村野店为背景,通过二丫头这一农村姑娘的活动再一次预示了巧姐在未来贾府轰然倒塌,成为孤女后的人生走向。

再结合二丫头的出场与活动,其人物个性真可谓磊落飒爽。宝玉、秦钟等人的“人品衣服,礼数款段”,无不彰显着豪门世族之家的荣耀气度,兼有众小厮环绕左右,普通农村姑娘见了定是杜口木舌,畏畏缩缩,袭人那位穿红的两姨妹子见到宝玉时的反应便可见一斑:

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

在那个男女有别,女子受封建礼教、三纲五常束缚的时代,袭人妹子乍见贵族公子的反应可理解为正常表现,反观二丫头,因宝玉动自己的纺车便赶上前来呵斥乱嚷,也不见对小厮们的断喝拦阻有丝毫畏惧,真可谓不同寻常,连秦钟都称:“此卿大有意趣。”这爽利的个性与不扭捏造作的言行举止,不像是村里的寻常村妇,倒颇有大家风范。和世家小姐相似的性情,也成为了二丫头与巧姐命运之间一条隐含的纽带,巧姐即使最终流落乡野,也没有被贫寒摧折,自力更生,不失侯门气概,守护着她千金小姐的尊严与风范。

龄官与黛玉

《红楼梦》人物命名的艺术真叫人回味无穷,作者有时会在人物命名上将影身人物相联,如作为林黛玉影子之一的龄官,“林”“龄”二字在读音上就十分相似。

书中人物命名的方法大致可以从形、音、义三个方面来考虑,龄官的命名明显是作者在音上的考量,二丫头这个名字便是从义的方面体现作者命名的独到匠心。首先,根据书中判词及伏笔,巧姐未来是要嫁与刘姥姥的外孙板儿为妻的,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巧姐和板儿的第一次相遇大有深意:

忽见奶子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他顽了一会。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才罢。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这柚子又香又圆”(香橼)便暗示着他二人的缘分,脂砚斋的批语画龙点睛地说:“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甲戌本第四十一回脂批)由于学界对此已有精辟阐释,故笔者不加以赘述。

既嫁与板儿为妻,巧姐便成了刘姥姥的孙媳妇,第五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中对板儿一家做了交代:

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

由“青板姊妹”一语可见青儿为长姐,板儿为幼弟,因此板儿在家中行二,巧姐嫁入王家后岂不就是刘姥姥的“二孙媳妇”?再者,巧姐父母系何人,父亲贾琏,人称“琏二爷”,母亲王熙凤,荣国府威名赫赫的大管家“琏二奶奶”,皆可说明为何老婆子唤其为“二丫头”,而不是“三丫头”“四丫头”。这呼唤二丫头的老婆子,在这里也成了刘姥姥的一个影子,二人共同构成了贾府败落后巧姐未来生活的一个缩影,也从侧面体现了作者在为人物命名时的苦心经营,将名字与人物的际遇命运紧密结合,道出了许多的不写之写。

二、前后关联,浑然天成

既然已知二丫头为巧姐的影子,那为何作者要将二丫头安排在“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这一回呢,这也体现了《红楼梦》在结构上的匠心独具与浑然一体。

在这一回,凤姐干了一件有损阴德之事,在净虚老尼的怂恿下,为了三千两的黑心利银,凤姐动用贾府权力活生生拆散了一对苦命鸳鸯,成为张金哥和守备之子殉情殒命的罪魁祸首,也正是从这次起,凤姐越发不能收手,甚至“胆识愈壮”,通过放利等手段来增加自己的灰色收入,在第十六回,第三十九回等都有对其放利的描写。

对于“张金哥事件”凤姐的态度是这样的:

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

但正如朱一玄在《红楼梦资料汇编》所说:“张金哥自缢,守备子投河,此二人亦死于情,而业则归于凤姐,乃欲安享三千金,岂可得哉?”正是这一次铁槛寺弄权,使凤姐深陷其中,表面风光,实则危矣,为日后所做恶事败露,最终“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埋下了伏笔。

然而,根据传统的道德规范与价值观念,父母所做恶事常会报应在子女身上,元人杨梓 《豫让吞炭》第一折:“做的个安自己损他人……我则怕远在儿孙近在身。”并且正如太虚幻境中凤姐和巧姐的判词前后相连,二人的命运也注定是密不可分的。凤姐恶事做尽,最终报应不爽,失去了亲生母亲的荫蔽,巧姐在乌烟瘴气的贾府必然岌岌可危,宛如待宰羔羊,最终被狠舅奸兄卖到烟花巷,从朱门绣户的千金小姐沦落为凄苦无依的孤女。在这一回,二丫头和凤姐之间存在着一种隐含的联系,作为巧姐影子的二丫头出场不久,凤姐便弄权铁槛寺,大收黑心银,为日后自己惨遭休弃,巧姐受到连累埋下伏线。

但我们也知道,巧姐的判词中有“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一句,暗示着未来刘姥姥报恩,救巧姐于水火。

同样在这一回,凤姐难得地做了一件善事:

外面旺儿预备下赏封,赏了本村主人。庄妇等来叩赏。凤姐并不在意,宝玉却留心看时,内中并无二丫头。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

凤姐施恩于庄妇,庄妇前来叩谢,这一情节是否会让读者感到似曾相识?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对待打秋风的庄妇刘姥姥,凤姐并没有仗势欺人,而是给了刘姥姥二十两银子外加一吊钱,足够庄户人一年的用度,刘姥姥千恩万谢,“凤姐看见,笑而不睬”。这两个桥段在形式上何其相似。并且,几乎在凤姐赏人的同时,二丫头抱着自己的小兄弟再次出场,这使得凤姐与二丫头之间再次产生了一种隐含的关系,但对比于先前的“远在儿孙近在身”,这次却是“前人积福,福荫子孙”。

第五回《红楼梦》十二支的《收尾·飞鸟各投林》唱:“有恩的,死里逃生”与《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说的便是刘姥姥搭救巧姐之事。第六回中有脂批文字“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甲戌本第六回脂批)凤姐怕是也未曾想到,自己当初无意施恩的一位农村老妪,最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在自己走向末路之后,成为了女儿的救命恩人。作者在十五回中安排了凤姐打赏庄户,作为巧姐影子的二丫头抱着小兄弟出现的这一情节,便是照应着凤姐施恩刘姥姥,日后刘姥姥竭尽全力救助巧姐这一因果轮回。

作者虽未曾让凤姐与二丫头之间产生物理意义上的直接接触,却有意使其二人之间存在着隐性联系,使二丫头成为了凤姐活动与巧姐命运之间的媒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对巧姐命运进行隐晦暗示,对文章结构进行了架构。

三、富贵如烟,因果有报

以上分析了二丫头作为巧姐影子在行文建构上的价值,那么二丫头在作品的主题表达上又有何深意呢。

1.食尽鸟投林,富贵终成灰

巧姐作为贾府第五代的千金小姐,荣国府长房的嫡孙女,“大管家”王熙凤的独女,自小便是金奴银婢,娇生惯养,这在文中多处都有体现,但是,这样的大家闺秀、天之娇女在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后尚且逃不过家亡人散,如水中浮萍,命运多舛,惨被“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所卖,若不是刘姥姥仗义相救,恐怕一颗无瑕美玉就此陨落在丑恶污浊的泥淖之中了。

二丫头的出现影射着巧姐被刘姥姥所救后的乡村生活。刘姥姥家本就不甚宽裕,赎出巧姐后更是倾家荡产,从二丫头纺纱以及巧姐判词的画卷上便可猜测,巧姐婚后很可能要以纺绩来补贴家用,甚至以此糊口。尽管得遇恩人相救,逃离污浊之地,但巧姐以侯门贵女之尊下嫁到村里以纺绩为生,实为可悲可叹。

从朱门侯府到烟柳巷子再到最终的乡野荒村,巧姐在这三个场所之间的过渡转换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对比反差,使读者在为书中人物命运唏嘘不已的同时,深刻感悟到了本书食尽鸟投林,富贵终成灰的主旨内涵。

2.善恶终有报,处处皆因果

《地藏经》将“业因果报”作为宇宙及人生的根本准则,而佛家因果轮回、善恶报应的观念在书中多处皆有体现。

正如前文所述,作者以二丫头为媒介,有意使凤姐在这一回中的所作所为牵引着巧姐的命运。凤姐为了利银,弄权铁槛寺,害人性命,豪无王法,过后还不知收敛,大放高利贷,以谋求暴利,为自己的惨遭休弃以及巧姐为舅兄所卖埋下了祸根。凤姐随手给了刘姥姥二十两银子,帮助刘姥姥一家度过难关,而在贾府败落之际,刘姥姥伸出援手,救巧姐于水火,避免了巧姐流落风尘的惨剧,真是应了第六回的“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凤姐生前是何等的风光“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最终却落了个“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的下场,也算是恶有恶报,但好在得意时对刘姥姥多有帮衬,为巧姐换来了善报,由此可见《红楼梦》善恶有报,因果循环的主题。

结语

明清时期,佛学已经逐渐发展成熟,清朝的少数民族统治者更是借助佛学作为汉满蒙民族融合的工具,《红楼梦》深受佛家文化的影响,以因果报应的观念作为全文众多线索的一条展开叙事,透过人物的枯荣盛衰表现世事无常、善恶有报的哲理。《无量寿经》“今世为恶,福德尽灭。寿命终尽,诸恶绕归”便是凤姐结局的写照,凤姐在恶事做尽后“邪魔悉至”“冤魂缠绕”。而凤姐无意中为巧姐结下的善缘,正是《无量寿经》“善人行善,从乐入乐,从明入明”的现世福报。通过凤姐的业因果报,我们在品鉴文学作品与艺术形象的同时,更加深了对作者写作意图的认识以及对现实人生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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