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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明明:宋诗中的七夕书写

 黑龙江波涛 2023-08-23 发布于黑龙江

成明明:宋诗中的七夕书写

北宋文人秦观《鹊桥仙》云:“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热情讴歌了牛郎织女的纯洁爱情,提出真挚的情感可以跨越时空,在乎的是情深义重的质量,可以忽略耳鬓厮磨的数量,可以说是七夕动人的爱情宣言。事实上,七夕不仅是爱情影像,乞巧节、女儿节、晒书节等诸多称谓可见其影像的多重炫目与内涵的丰富多姿。七夕作为一个民俗节日,自汉晋以来传承不歇,民间趋之若鹜地参与,文人乐此不疲地吟咏,对节日而言可谓推波助澜。宋诗日常化、生活化色彩浓厚,民俗节日自然会成为文人关注的中心。宋诗中的七夕影像呈现,七夕文化的批评与反思,文人诗歌的书写特点,本文循此做一讨论,以期揭示七夕民俗和宋诗之间的互动关系。

一、宋诗中的七夕民俗影像

宋代七夕称得上是盛大的节日,节前车马盈市,热闹非凡,人们热情高涨地筹备;节日当天,参与的广泛,祈祷的虔诚可见一斑。宋人金盈之《新编醉翁谈录》载:“七夕,潘楼前买卖乞巧物。自七月一日车马嗔咽,至七夕前三日,车马不通行,相次壅遏,不复得出,至夜方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八提及乞巧之物品类繁侈,争奇斗巧,有“磨喝乐”“水上浮”“花瓜”“种生”“果食”等等,“花样奇巧百端”,“皆于街心彩幙帐设,出络货卖”。而且民间相互馈赠乞巧之物,以酬佳节,吴自牧《梦粱录》卷四道:“又于数日前,以红熝鸡、果食、时新果品,互相馈送。”“水上浮”,伊永文以为妇女借浮于水中蜡制婴儿祈求生育;“谷板”之“谷”,寄寓丰收之意。“种生”其实就是泡豆子,以之生菜,与祈求生育有关。节日当天,全城儿童和女子都穿上新衣,富贵人家安排宴会以享佳节。庭中设香案、酒水、瓜果,女子望月观星逐一而拜,乞巧织女,以蜘蛛吐丝结网之形状判断乞巧成功与否。宋代笔记对这个民俗节日的记载不遗余力且浓墨重彩,影像丰富而真实,令人浮想联翩,宋诗的书写如何呢?

(一)节前集市的热闹繁华,节日当天乞巧的虔诚笃敬

宋诗对七夕节俗的描写虽比不上宋人笔记的娓娓道来,巨细不遗,但也部分地展示了集市的热闹繁华与乞巧的热烈慎重。司马光《和公达过潘楼观七夕市》云:“帝城秋色新,满市翠帟张。伪物逾百种,烂漫侵数坊。谁家油壁车,金碧照面光。土偶长尺余,买之珠一囊。”描写七夕翠帟张布,物品繁多且明艳生动,数量多达百种以上,摆摊设点之多甚至侵入里巷。金碧灿烂的油壁车,价格昂贵的土偶,均令人眼花缭乱。宋祁《七夕》曰:“开秋七夕到佳辰,里俗争夸节物新。”“争”字说明市民的热情高涨,“新”字揭示内心的强烈期待。杨万里《谢余处恭送七夕酒果蜜食化生儿二首》其一曰:“巧楼后夜邀牛女,留钥今朝送化生。节物催人教老去,壶觞拜赐喜先倾。醉眠管得银河鹊,天上归来打六更。”从题目可知七夕友人赠送酒果、蜜食、化生儿以酬佳节,诗中写到儿孙满堂,欢度七夕,乞巧以邀牛郎织女,送化生儿以应节俗,醉眠后自然无暇顾及其他了。

乞巧仪式性的描写,李复《七夕和韵》云:“世间共传牛女喜,绮楼百尺排空起。垂绥插竹动云阴,玉豆珠盘罗飺饵。壶开绿酒净于空,秋满虚庭气如水。儿童不眠看星会,白光奕奕摇飞旆。整衣低首祝深心,未祝焚香先再拜。”搭建高高的彩楼,楼上垂下丝带,庭中插上长长的竹竿,盘中盛满豆子、飺饵,斟上美酒来祭祀牛郎织女。施宿《会稽志》卷一三载:“七夕,立长竹竿于中庭,上设莲花,谓之巧竿,以酒果饼饵祭牛、女,盖乞巧也。”夜晚儿童仰望星空观看二星会合,天空出现白光熠熠生辉时则整顿衣衫,焚香叩拜,然后低头默默祈祷。林杰《乞巧》曰:“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民间七夕,家家户户望月而拜,穿针引线以验得巧,几万条的红丝即是明证。宫中乞巧的热烈执着丝毫不减民间,周彦质《宫词》其五一曰:“七夕宫娥设席祈,翠台莲烛静交辉。綵楼逗晓蛛丝满,女伴谁传得巧归。”宫女设席祈祷,翠台莲烛交映生辉,到天快亮时乞巧的蛛丝已经布满彩楼,可见乞巧的虔诚是同样的。仇远《七夕》写到痴迷的小儿女乞巧之态:“痴儿笑月羞眉曲,稚女穿针斗眼明。”王炎《七夕一绝句》提示,青楼女子亦是满怀期待地参与乞巧:“轻云卷箔月钩垂,正是青楼乞巧时。”陈普《七夕》其一曰:“玉果金盘开九州,人间无处匿蛛蟊。天孙今夜鹊桥畔,百亿化身难得周。”诗中写九州大地处处呈列金盘玉果,今夜蛛虫无处藏匿,都被捉来检验乞巧了。七夕之夜的织女更是责任重大,即便化身百千亿都难以周全乞巧女子的心意,笔调冷静而幽默。

(二)文人参与的若即若离,形象的暗淡模糊

七夕民俗活动仪式的参与者主要是女性和儿童,所以宋诗中这两类影像比较真实清晰,至于文人士大夫的影像则较为暗淡和疏浅。李吕《七夕次韵》曰:“儿女欢呼争乞巧,楼台罗列剩传杯。”写孩子们对乞巧积极参与,热烈响应,楼台陈列杯酒,大家竞相传递。陆游《癸丑七夕》云:“风露中庭十丈宽,天河仰视白漫漫。难寻仙客乘槎路,且伴吾儿乞巧盘。秋早时闻桐叶坠,夜凉已怯紵衣单。民无余力年多恶,退士私忧实万端。”没有乞巧场景的具体呈现,只是说仙人登天之路渺茫难寻,姑且陪伴孩子们准备乞巧之杯盘。至于诗歌后面的内容,不过是借此时节来抒发感慨,梧桐叶子飘零的声音,紵衣单薄的感觉,加之年成不好且百姓贫困窘迫,使人忧虑万端,这些均与七夕关系不大。宋代文人的参与也只是未能免俗下的应景,与乞巧主体相比,投入度、热情度明显不足。司马光《和公达过潘楼观七夕市》,诗的前半客观叙述集市的繁华,土偶的价格不菲,后半全是批评,“织女虽七襄,不能成报章。无巧可乞汝,世人空自狂”。司马光以为,织女虽然一天移动位置七次,却总也织不成布帛。无巧可向她乞求,世人的行为只是徒劳而痴狂。宋人诗歌中呈现的文人参与七夕影像总体暗淡,更多是客观地批评或尖锐地嘲讽这种民俗活动的文人形象。以下,我们来重点讨论文人游离于七夕民俗场景之外的其他书写。

二、宋诗中七夕文化的批评与反思

七夕,天上牛郎织女含情脉脉地相会,地上痴儿怨女心意诚诚地乞巧,又有曝晒书籍、衣物的随俗,曝腹的放旷洒脱等。宋诗中的批评反思集中在牛女传说的真实性、可靠性以及乞巧的迂痴无用等方面。

(一)对牛郎织女传说的怀疑与纠正

民间传说以为,牛郎织女二人结为夫妻,但因牛郎借天帝之钱未还,受到玉帝惩罚,从此夫妻天各一方,一年会面一次。又有喜鹊误传信息,令二人经历长久分别之苦,还有鹊鸟搭桥之说等等。

邵雍《秋怀》三十六首之九云:“周诗云娶妻,《周易》云归妹。七夕世俗情,乞巧儿女态。日暮云雨过,人谓牛女会。云雨本无踪,牛女岂相配。”对七夕牛郎、织女相会表示坚决怀疑,而且斩钉截铁地说,云雨本来无影无踪,牛郎织女又如何匹配?强至《七夕》云:“七月七日暑气徂,此夕何夕乐且娱。世传牵牛会织女,雨洗云路迎霞车。初因乌鹊致语错,经岁一会成阔疏。牛女怒鹊置诸罪,拔毛髠脑如钳奴。星精会合不可诘,我疑此说终诞虚。”牛郎织女相会,天帝降雨为织女洗车。因喜鹊致语错误导致二人只能一年相聚一次,见面稀疏。二人怨怒喜鹊之失,对其实行酷刑,剃其毛发,用铁圈束颈,如同奴隶一般。诗人以为,星宿的会合本不可知,所以牛女的传说终究虚幻荒诞。吴泳《七夕闻鹊》曰:“独有雕陵鹊,造梁河之漘。频年事填河,头秃弗爱身。……缅思成桥事,谩语抑不伦。”传说牛郎、织女隔河相望不能亲近,只有雕陵鹊年年勤勉填河,头顶尽秃仍然不吝惜自己。诗人以为鹊鸟搭桥虚而不实,抑或不伦不类。宋诗中对鹊鸟搭桥之说以否定居多,当然也不乏认同此理者,韩琦《七夕》“若道营桥真浪说,如何飞鹊尽髠头”,以喜鹊全部是秃头的现象来说明鹊桥之事未必荒诞不经。乌丙安先生指出,在北方大多数地区相传七夕清早家居四周的喜鹊不见踪影,是为牛郎织女搭桥去了。七夕以后所见之喜鹊,头顶羽毛都脱掉了,是玉帝惩罚它们的搭桥之举。另一种说法认为,凡是头顶脱毛的喜鹊都是被牛郎织女过桥时踩踏过的神圣好鸟。这些说法,“都是对喜鹊怀有崇敬感激之情,世世代代传承不忘”。相形于文人诗歌,显然民间传说更温馨浪漫,生动活泼,富有人情味。

(二)对乞巧行为的干预与嘲讽


女性乞巧,承载着心灵手巧的技艺期待和幸福爱情的心理希冀,董乃斌先生指出:“乞巧的表现是精于女红,女子之擅长女红与男子之富于文才,几乎同等重要。民间少女七夕乞巧的潜在心理动机,跟她们提高自身素质以求得将来婚姻美满、家庭幸福的愿望,无疑是分不开的。”而宋诗中对民间的这种心理期待,表现出冷漠的不宽容与严肃的批评。

李廌《七夕》曰:“七夕知何夕,云是牛女期。俚俗具瓜华,阶除儿女嬉。繁星烂煌煌,流月湛沉辉。群儿望鹊桥,桥端七宝帷。……我嗟儿女愚,勤劳徒尔为。巧拙天所赋,乞怜真可嗤。故拙不可厌,吾宁钝如椎。借云得新巧,无乃醇愈漓。吾观天垂象,列星有攸司。牵牛常服箱,织女不下机。牵牛教人巧,积仓岁无饥。织女教人巧,笥箧余裳衣。伊谁询儿女,组绣穷毫厘。年年渡河汉,秋至次舍移。宣淫五云上,此论乃吾欺。吾为牛女辨,欲判千古疑。”传说七夕乃牛郎织女相会之时,民间置办瓜果,打扫阶庭,当繁星灿烂,明月湛辉之际,女子虔诚安静地祈祷自己工巧无比。李廌以为这些女子太过痴愚,巧拙乃上天所赋,殷勤地祈求自然是徒劳可笑的行为,故而自己宁愿钝如椎子。在他看来,列星各有所司。牵牛星常拉车子负重,织女星不下织机。牵牛教人手巧,所以粮仓饱满,民生无饥;织女教人手巧,笥箧里满满都是衣服。牛郎织女一年一度河汉相会,宣扬爱欲于五云之上。民间这些所谓的观念具有欺骗性,诗人的目的很明确,为牛郎、织女辨别,厘清千古疑惑。

七夕节俗,女性是乞巧的中心,乞求心灵手巧,幸福美满,而宋人诗歌由女子乞巧引申到男子的讨“巧”之行为。强至《七夕》云:“又言星能遗人巧,罗列瓜果当庭除。彩丝贯针望星拜,夜深乞巧劳僮愚。……荐绅大夫一巧宦,坐取公相如指呼。间乘巧言惑主听,能改荼蘗成甘腴。纤辞丽曲骋文巧,剜刻圣道无完涂。星如有巧更可乞,益恐薄俗难持扶。我愿星精遗人拙,一变风化犹古初。”诗人道,传言向天星祈求能得巧,故而民间罗列瓜果于庭中,穿针引线望月而拜,劳动僮仆,其实这是很痴愚的行为。缙绅大夫巧于仕宦,猎取富贵轻而易举,以巧佞之言迷惑君主视听,颠倒黑白美丑。文人以华丽的辞藻驰骋巧思,无补圣道。星星真若有巧可乞,恐怕凉薄的风俗难以匡扶。诗人希望星星遗人以笨拙,恢复上古的淳朴之风。

(三)文人依托七夕抒发的其他情感

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的传说,以团圆相聚的情感力量催生了文人思乡团聚、念远怀人的温柔情愫,李纲《七夕》云:“银河清浅界烟霄,欲渡何须乌鹊桥。今我去家千里远,却怜牛女会今宵。”方夔《七夕织女歌》道:“牛郎咫尺隔天河,鹊桥散后离恨多。……一年一度承君颜,相别相逢比梦间。旧愁未了新愁起,已见红日衔青山。当初谩道仙家别,日远月长不见接。不似人间夫与妻,百岁光阴长会合。”诗人以为,牛郎织女短暂相逢的欢乐,别后是绵绵无尽的相思离愁,新愁旧恨的累加远不如人间夫妻的长相会合。这里同情仙家的爱情不圆满,也对人间平凡的爱情加以肯定。张孝祥《七夕》曰:“去年永州逢七夕,今年衡州逢七夕。往來不敢怨道路,迎送但知惭吏卒。年年七夕有定时,我行属天那得知。东西南北会逢汝,但愿强健无所苦。”借七夕的定时相会抒发自己命运多舛,前途未卜的失意困顿,安康体健成了最基本的诉求。于石《七月七日》云:“玉宇无尘淡月辉,谁传织女夜停机。阮分南北任贫富,河度东西果是非。扪腹有书安用晒,揆心无巧不须祈。逢时且共樽前乐,一笑淋漓酒满衣。”诗中使用阮咸晒衣、郝隆晒腹的典故阐释了自己的观点,阮氏因贫富分居道南、道北,而阮咸安于贫贱。牛郎织女隔河相望,这种说法到底是真还是假。腹中有书何须用晒,心思不巧也无须祈祷。恰遇良时便饮酒欢乐,酣畅淋漓,可见诗人并非纠缠于事实真相,只是逢此佳节尽兴而已,仅仅表达通脱旷达、超然游戏的心态。

三、宋代七夕诗歌的书写特点


宋代的七夕诗歌主题较为多元,表现在对民俗仪式的记录叙述,对历史传说的部分肯定与反思批评,对乞巧行为的便宜附和与不屑一顾,以及借助七夕而抒发的其他情感。与之相应的艺术表现,倒也可圈可点。

(一)议论、说理突出

宋人好议论,宋诗以议论见长,宋代七夕诗歌亦如是。张耒《七夕歌》云:“河东美人天帝子,机杼年年劳玉指。纤成云雾紫星衣,辛苦无欢容不理。帝怜独居无与娱,河西嫁与牵牛夫。自从嫁得废织纴,绿鬓云鬟朝暮梳。贪欢不归天帝怒,谪归却理来时路。但令一岁一相见,七月七日桥边渡。别长会少知奈何,却悔从来欢爱多。匆匆万事说不尽,烛龙已驾随羲和。河边灵官催晓发,令严不管轻离别。空将泪作雨滂沱,泪痕有尽愁无歇。我言织女君莫叹,天地无穷会相见。犹胜姮娥不嫁人,夜夜孤眠广寒殿。”这首七言古体诗笔调颇为幽默滑稽,写织女乃天帝之子,辛勤织布且任劳任怨,玉帝怜其孤独寂寞,将其许配牵牛为妻。自此之后织女废弃女红,天天梳妆打扮,贪图欢乐不归天庭。玉帝降下惩罚,令二人一年一度于七月七日相聚。自此之后二人见少别长,短暂的相聚,匆匆之间万事诉说不尽已被催促离开,眼泪化作滂沱大雨,眼泪有尽而愁情依然无法停歇。此诗虽有附会杜撰之嫌,但也不乏同情与理解。诗人感慨世人不要悲叹织女命运的不通,因为天地无穷无尽二人总有相见之期,还是优于夜夜孤眠广寒宫终生未嫁的嫦娥。

刘敞《和圣俞织女无耻羞》曰:“织女有耻羞,岁一过牵牛。暂来已遽往,光景不少留。会合一何亟,离别一何修。不知灵匹意,正使今人愁。河汉清且广,风波无时休。蹇修古不存,乌鹊相为谋。理拙心莫同,谁令结绸缪。蛾眉坐自老,纨扇空悲秋。”由织女牛郎短暂的会合、长久的别离来感叹爱情的不圆满。蹇修不存,只有乌鹊为之出谋划策,但是道理不能阐明,心意无法相通,谁能令此永结同心呢? 结尾以女子无人宠幸而美人迟暮,纨扇遇秋而无所用来表达对美好爱情的希冀。

(二)幽默诙谐,游戏翻案十足

一般而言,民间将牛郎织女标榜为忠贞不渝的爱情楷模,“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他们“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而梅尧臣《七夕咏怀》则完全颠覆了传统观念,其诗曰:“织女无耻羞,年年嫁牵牛。牵牛苦娶妇,娶妇不解留。来往一夕光,奕奕河汉秋。轻传人世巧,未知何时休。喜鹊头无毛,截云驾车辀。老鸦少斟酌,死欲同造舟。明月不到晓,是夜曲如钩。天意与物理,注错将何求。尝闻阮家儿,犊鼻竹竿头。人生自有分,岂媿曝衣楼。”梅氏将织女塑造成没有羞耻感的形象,牛郎则成为饱受别离之苦的受害者,喜鹊、老鸦都为二人一年一度的相会而无怨无悔地奉献。既然天意如此,注定错误就坦然接受。贫穷的阮咸自晒大布犊鼻泰然自若,天命如此也就没有什么好愧疚的了。诗中戏谑翻案的成分颇足,表明宋人不落俗套的创新思维。

张扩《药名七夕行》曰:“云斾萎蕤霞作裾,风静半天河有无。同盘夜结合欢带,织女新嫁牵牛夫。古今此会从容少,百合未谐甘草草。预知仔细属明年,续断犹胜弓弩弦。”这首诗值得关注,以药名入诗贴切合理,委婉曲折地表达人情物理。药名有“续断”“从容”“百合”“甘草”“牵牛”“合欢”“萎蕤”等,写牛郎织女相会之短暂,百年好合未能如愿,但断断续续地相会仍然胜过没有相聚。诗中也充分表现了宋人以才学为诗的特点。

郑刚中《建炎丁未自中夏徂秋不雨七夕日戏成一诗简牛郎织女云》:“今夕知何夕,织女逢牵牛。云軿拥高汉,仙事传风流。人间适焦窘,龟兆生田畴。当时大军后,皆抱糠籺忧。我劝二星者,鹊桥无谩游。曷不攀天河,驾浪鞭龙头。共化油然云,白雨淋九州。无庸事机巧,下副儿女求。良宵幸款曲,愿尔深自谋。无令一年中,虚烦天地秋。”戏谑牛郎织女二星不要只顾自己鹊桥浪漫贪欢,要关注百姓疾苦。如今天降大旱,田畴干裂,百姓饥饿,二星不如到天河驾浪鞭打龙头,让其降下雨露滋润九州,不要从事机巧没用的事蛊惑天下痴儿愚女。诗歌以游戏笔调责之二星,希望他们好好打算,舍小我而成就大众,体现了宋代文人诙谐幽默的心态、关心民生天下的情怀。当然责之二星鞭龙降雨以解民忧,还是与织女主瓜果、丰收的神性相关,萧放《七夕节俗的文化变迁》以为,祈年、祈福、祈子嗣的习俗一直成为后世七夕习俗的核心之一。

四、七夕民俗与宋诗之关系


民俗是社会生活中稳定传承的文化,人们沐浴在它的气场中,受它引领,被它感动,每个时代又滋生出一些新的内容和花样,以增强解决人们心理问题、实际问题的功能。宋代七夕,节前准备充分而慎重,互赠礼物,以沟通情谊的互助方式增强乞巧的成功。特别是乞巧之物繁侈新颖,与求子习俗密切相关的摩睺罗孩儿像、种生、花瓜等大量同时出现,这是截然不同于前代的,刘宗迪《摩睺罗与宋代七夕风俗的西域渊源》以为,“一个小小的来自异域的泥偶,居然令宋代上到天子王公,下到市民士庶,不分妇孺老幼、士农工商,皆颠倒痴迷,趋之若狂”,与水上浮、谷板、花瓜、种生等七夕物“在宋代七夕的同时出场”,其象征意味在于祈求和促进农作物丰收增殖,当然更重要的可能还是与求子相关。

诗歌是记录生活、反思生活的一种文学体裁,因作家眼光、时代精神、审美风尚的影响,作品或浪漫或理智,强调个性批判。七夕民俗为宋代诗歌提供了鲜活的素材,同时又不可避免地沦为诗歌反思批评的对象。宋代诗歌对七夕民俗的表现与反映,并没有超出《东京梦华录》《梦粱录》《武林旧事》等都市笔记的记载,生动性、形象性也打了折扣。前引李复《七夕和韵》有云:“世间共传牛女喜,绮楼百尺排空起。垂绥插竹动云阴,玉豆珠盘罗飺饵。壶开绿酒净于空,秋满虚庭气如水。儿童不眠看星会,白光奕奕摇飞旆。整衣低首祝深心,未祝焚香先再拜。”这种搭彩楼、立巧竿、列乞巧物,以美酒酬节;儿童观看,女子焚香,虔诚祈祷的细致描写可谓凤毛麟角。南宋女词人朱淑真《七夕口占》云:“三秋灵匹此宵期,万古传闻果是非。免俗未能还自笑,金针乞得巧丝归。”描述十分简单,乞巧的具体行为如何并没有呈现。朱氏另一首《七夕》:“拜月亭前梧叶稀,穿针楼上觉秋迟。天孙正好贪欢笑,那得工夫赐巧丝。”告诉人们织女此时正在天上贪欢享受,哪里有工夫赐予虔诚的女子以巧丝呢。一方面是清醒的认识,一方面是未能免俗的参与。

女性作家的书写如此简单了了,何况男性作家。宋代的七夕诗歌并没有更多聚焦在七夕乞巧的场面盛大,民众虔诚狂热的行为层面,而是表达对牛郎织女匹配、喜鹊搭桥等传说的认真反思,对乞巧功用的清醒认识,一定程度上移风易俗的期望,议论说教色彩浓厚。如司马光《和公达过潘楼观七夕市》,面对“土偶长尺余,买之珠一囊”的奢靡现象批评道:“安知杼轴劳,何物为蚕桑。纷华不足悦,浮侈真可伤。”以儒家的立场批评了民俗的痴狂愚昧。刘宰《七夕》:“乞得巧多成底事,祗堪装点嫁衣裳。”认为女子乞巧的功用不大,仅仅是装点嫁衣而已。理学家魏了翁《七夕有赋》云:“不知谁为乞巧者,乃谓天孙执其权。天孙能襄不能报,世閒之拙无加焉。痴儿騃女竞针缕,高楼大第迷管弦。汉魏以来用一律,无人出语扶其颠。……敢因良会追往事,更发此义声余冤。”诗人指出,传言织女执掌灵巧之权,织女虽然每天移动但从未织出布来,世间之愚拙没有比她更厉害的了。痴愚的女子竞相穿针引线,高楼大宅的人们沉溺于管弦之乐,汉魏以来旧说沿袭而无人纠正。诗人借此良辰来陈述事实,启人心智,字里行间流露出正本清源的味道。

民俗节日消除了人们日常生活的焦虑紧张、无助失望,把生命的渴求、灰色的人生变得可以等待,值得期待。客观地讲,宋代诗歌对七夕民俗的描写现场情境感不强,引人入胜或栩栩如生是有所欠缺的,缘于宋代七夕民俗的重心在于乞巧和生儿育女,而这些行为的主体是女性。面对节日的特殊内涵以及鲜明的角色限定,男性作家的参与显得冷淡随意,冷眼旁观。诚如孙觌所言:“穿针结缕非吾事,不上天孙乞巧楼。”(《寄题四明吴勰拙轩二首》其一)甚至对女子乞巧的行为和心理颇不以为然,表现出理解同情的冷漠和缺失。加之宋代文人的怀疑精神较强,学究气浓厚,宋代理学的影响渗透,宋人收敛的心性特点等,使得宋代七夕诗歌议论性突出,说教色彩明显,虽然也不乏翻案与游戏,总体而言与唐代相比还是略显逊色和乏于光彩。民俗的生长土壤主要在民间,所以它的保守性和稳定性较强,狂热得真实。诗歌的创作主体是文人士夫,诗歌的功能在于言志和交际,强调创作个性和理性思维,加之文学题材的继承性,时代精神等因素,使得宋代七夕诗歌稍显理智得矫情。

原题为《宋诗中的七夕书写》

选摘自《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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