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勤蜜瓜，心中永远的甜

邸士智

一

谷雨过后，点瓜种豆。

谷雨一到，队里人忙起来。套上毛驴，带上老铧，男人们扶铧，年轻人牵牲口，在地上犁出1米间隔一条条沟槽，沟槽中间，就是瓜趟。老铧犁出的瓜沟不光滑，淌水不流畅，要用抱耙（pa）一耙一耙拉整齐，拉成上大下小梯形。

瓜趟收拾好，接下来是洇水。不要浇得太满，七八成就行。水渗掉，不烂，地里可以进人，再用抱耙把梯形上边瓜趟的位置，一耙一耙拉平，瓜籽就种在这个位置。

种瓜是个多人协作的活，一人拿铲子在瓜趟边上一铲一铲别缝，一人端盛瓜籽的碗跟在后面往缝里丢瓜籽，后面的人提着盛湿沙的筐子在别开的缝上按沙。

这是大集体时代生产队的种瓜。1000多米长的一档条田，男女老少齐上阵。有种瓜经验的老年人专门拿铲子，妇女们丢瓜籽按沙，一些男人们套皮车架子车去拿洇湿的沙。三四天时间，一档瓜地全部种完。人多了好干活，也能干完活，干不完不行，地一干，瓜籽不会发芽。一天下来腰痛得直不起来，心里却是高兴的。这一档地的瓜，是全队人的希望。想到再过两三个月可吃到甜甜的瓜，嘴里唾沫瞬间下来。

二

民勤地处腾格里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包围之中，这两大沙漠是中国第四和第三大沙漠，民勤则是两大沙漠中间的一条楔形绿洲。

大自然是公允的，江南山清水秀，桃红柳绿。地处大西北的民勤没有红的花，缺少绿的草，却蕴生出一种独特的温带大陆性沙漠气候。这里没有工业污染，生长的作物都是纯天然无污染绿色食品，特别符合现代人的健康理念。这里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适合瓜类种植，种出的瓜糖分高，甜度大。甜到什么程度，说不上，反正就是甜，只要你吃过民勤的瓜，别处的瓜干脆引不起你的兴趣，用一句古诗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民勤人没有辜负大自然的恩赐，他们沿着上苍指出的路一路前行，不断探索瓜的种法。现在，犁地不再用毛驴和牛，机器一过，瓜沟光滑齐整，瓜趟平平展展，铺膜、点种、压沙一次经过，一天时间结束全部过程。大约三四年前，一种新的模式再次出现，清明过后的十多天开始进行日光温室育苗，用羊粪等加上现代科技腐化成有机质，一棵瓜苗一个穴窝，到得立夏，瓜苗已是一拃多长，移到地里，两个多月，瓜即出地。

七月时节，各地商贾云集民勤。路上跑满大大小小车辆，各种腔调充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兴奋的表情，民勤本地人是瓜卖到一个好价钱，一年的辛苦没有白搭；外地客商是又一次吃到民勤甜甜的蜜瓜，这一次民勤之行足够让他们赚得盆钵外溢。

三

大概容易的事情结果不是太好，美妙的展示，其过程往往漫长而艰辛。民勤蜜瓜充分说明这一点。

都说种子力量大，其实不是这样，像瓜，种子的力量很小很小，连上面的沙盖疤都顶不破，不及时取掉盖疤，瓜茎会折断，这墩瓜完了。下种后的五六天，庄户人每天要在瓜趟上走上三回十八趟，看到哪墩顶起盖疤，蹲下捏碎盖疤，再把捏碎的沙土覆在上面。瓜出苗后，先是两片嫩嫩的叶子，这是寡叶。接下来，一排、二排、三排、四排、五排叶子陆续长出，每排叶子处都会插条，插的是偏条，偏条上要结瓜，结出的瓜品质不好，所以这几排叶子的偏条要掐掉，不掐掉会消耗养分。每墩瓜的长势不会一样，有的已四五排叶子，有的才两三排，故此只要长出偏条，就须立即掐掉，瓜地里一天也不能离人。

从第六排叶子开始，偏条不再掐。等到第七、第八排叶子处的偏条长出后，要打顶，即把主条的头掐掉。第六排叶子处的偏条首先座瓜，到第七、第八排的座上瓜，瓜农要进行比较，比较瓜的长势、形状、皮色，留下一个，其余掐掉。这时，主条已长至80公分长，得拾条。把主条沿瓜趟横放，和对面瓜趟的瓜条平行放置，两三天，瓜柄处的嫩丝长长，相邻瓜条的嫩丝缠在一起，整个一趟瓜的瓜条连接成一片牢固的网，刮大风也不致于刮断瓜条。我们在电影电视上看到大堆大堆的瓜，以为瓜类是高产作物，其实不然，一墩瓜秧只结一个瓜。为了这一个瓜，瓜农付出的劳动无法想像。用民勤话说，三折子踒在地里，爬倒起来，再爬倒再起来，不知要经过多少次。

2019年开始，我在民勤湖区驻村，到种瓜时节，一部分村民去收成镇打工帮助瓜农掐条拾条。我们作为驻村工作队前去看望务工群众。去年，我们又去看望，帮忙掐条一天。当时没有什么感觉，第二天早上起床，腿竟痛得从床上拿不下来，整个一天，没办法走路，每一步都特别沉重，尤其大腿肚子，痛的同时感觉绑着一块大石头。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三天，第四天才略见好转。以前，我没有特别感受到农民种庄稼的辛苦，这一次开始，我真正体会到农民的不容易，内心深处真实地认识到不能浪费劳动果实，浪费了，对不起农民，对不起农民付出的劳动，是在犯罪。

四

瓜成熟了，出瓜是个大问题。

瓜趟有七八十到100米长，架子车拉不进去，只能用袋子背，筐子提。筐子提好一些，一筐子装三四个瓜，娃娃们高兴，一趟一趟跑，玩好了，也多少干点活，有一句粗话这样说，放屁也添风哩。大人们用袋子背，一袋子装八九一十个，也就50多斤，不算太重，可是，掮在肩膀上却压得人直龇牙。主要是瓜圆，正好垫在肩上，生痛生痛，用物理学知识解释，受力面积小，压力大，压强大。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如果路好，几步走出去完事，问题在于瓜趟上有瓜秧，不能走，走了会踏坏瓜秧，要从瓜趟中间的瓜沟走。瓜沟底部是尖的，不平，人走不稳，在瓜袋子的重力作用下东甩西甩，一不注意，一个侧摔，连人带袋子躺在瓜趟上。巧的时候，只压坏瓜秧，袋子里瓜没碎。不巧，袋子里的瓜压碎好几个，瓜趟上没熟好的也压碎。瓜烂了，只能立即吃掉，嘴里是甜的，心上痛得要死。

出瓜问题，在生产队大集体时代好解决，人多，一人背一回，半块地没了。包产到户后，成为大问题，出瓜的日子，得和邻居们换工，搞小型互助组。现在，聪明的瓜农彻底解决了这一困扰几十年几百年的问题。瓜农和铁匠牵手，发明出一种平板推车，和医院里推病人的平板车一样，4个轱辘撑起粗钢管架，架上平放一铁板，铁板中间凹下去，四周卷起，瓜放上面不致滚下去。平板推车横骑瓜趟上，轱辘走在两边瓜沟里，一边瓜沟跟一人，同时摘三趟瓜。边摘边向前推，毫不费力，一行走完，刚好垒满一车。最最令人惊叹佩服的是，平板推车两侧轱辘间距可以伸缩，瓜趟窄，取掉锸锁，往里收缩；瓜趟宽，同样取掉锸锁，拉伸一下，方便得简直没办法。

民勤有句俚语，干啥的务啥。意思是干某种工作的人会专心钻研这个工作。民勤人专门种瓜，就会在种瓜的各个程序上动脑筋，这样的科学发明往往最接地气，最为实用。

五

一说起吃瓜，几乎所有的人都会随口说出一句名闻四海的熟语：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哈密瓜确实好吃，吃得人回味无穷，一生难忘。

我没有到过新疆哈密，自然没有吃过哈密瓜。哈密瓜究竟有多么好吃，确实说不上来。不过从这句熟语判断，哈密瓜应当是特别好吃的。

这几年，每到瓜出地时节，全国各地商贩齐聚民勤。这些商贩跑遍全国各地，他们熟知每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尤其一些特色吃食和特色农产品。商贩们说，哈密瓜好吃，民勤蜜瓜也好吃，两者的好不是一种好，民勤瓜的甜、辣让人无法舍弃，吃了还想吃，直到肚子没处盛。吃到动情处，这些商贩会悄悄对着你的耳朵说，还是民勤蜜瓜好吃。

民勤蜜瓜，较为文雅的吃法是杀成牙子。说来也奇怪，民勤蜜瓜上天生就长着纹路，这些纹路隐隐约约，就和前几年盛行的三维立体画一样，稍微眯一下眼睛，纹路立马显身。这有些近乎特异功能，让外地客商无法苟同。他们经常会问一个问题，你们杀瓜时为啥要眯眼睛，我们只是笑笑，不会立即作答。拿刀杀瓜，每一牙子大小一样，匀匀称称，瓜牙尖恰好在瓜把与瓜顶处。不和民勤蜜瓜长期打交道，看不到纹路，往往宽刀窄刀。

吃瓜须吃七八成熟的瓜，这时的瓜瓤是硬的，噆起来“咯噌咯噌”的，我们说“有嚼头”。瓜瓤有嚼头，咽下去全是水，不出半个小时，排泻运动开始，只要一开始再不可能停下来。所以盛夏的民勤，有的年轻人赌阵喝啤酒，有的年轻人在赌阵吃瓜。遇上几个好战分子，身旁的瓜皮会堆成一座小山。喝啤酒会醉人，吃瓜不会醉人。年轻人一赌阵吃瓜，老辈人立马开骂，糟蹋五谷，饿死先人，认为这是在浪费，这是在遭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不会这样吃，他们会用刀荡去瓜籽，一牙一牙的噆，吃完把瓜皮放在一处，让人特别舒服。

瓜完全长熟会自动落把，就是成语里说的“瓜熟蒂落”，我们直接叫“落把瓜”。落把瓜的甜度、糖分都达到一个相当高的程度，故此吃的感觉简直天壤之别。这时瓜瓤软了一些，一嘴下去全是水，甜得人没办法承受。不过，吃瓜就吃落把瓜，尤其是民勤蜜瓜，即使再甜也要吃。孰不知，后续问题立刻来临，第二天，两边嘴角裂开口子，有口肯定痛，说话痛，吃饭痛，只要脸部动弹，就一定痛。民勤人终归是民勤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痛也要吃，因为落把瓜放置时间不长，不赶紧吃会坏掉，抓紧吃也就那么几天。至此，我才知道，我们卖到外地的瓜，比如广东、上海等，由于路途远，瓜不能完全长熟，完全长熟，会坏在途中，只能是七八成熟。同理，我们吃到的外地水果荔枝、杨梅等，也不可能吃到原汁原味的，也是七八成熟的，甚或是六七成熟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荔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尽管唐明皇启动国家机器来为心爱的妃子输送荔枝，可是，时代不具，哪怕跑死所有的马，他心爱的妃子吃到的只能是荔枝，不是原汁原味的荔枝。七八成熟和熟透绝对是两个境界。

其实民勤蜜瓜还有一种吃法，蘸着炒面吃。炒面是青稞炒面，把青稞炒熟，倒入石磨磨成面粉，就是青稞炒面。炒面盛一个盘子，杀成牙子的民勤蜜瓜在盘子里一摁，蜜瓜不水了，对于炒面来说，干吃呛人，蘸上炒面，有了水份，有了甜味，成为绝配。或者不这样吃，把蜜瓜一杀两半，掏掉瓜籽，汤勺挖下瓜瓤，挖几勺炒面拌好，拌成干拌，一勺一勺挖着吃，能当饭吃饱。现在民勤县城的大小餐厅，在蜜瓜上市的节气，都会备一道菜，蜜瓜蘸炒面，不过吃法要文雅许多。餐厅会把蜜瓜削皮，切成枣儿略大的小块，盛满一盘子，再加一盘炒面。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民勤基本不种青稞，青稞是从邻县青海互助、门源等地购进，炒熟加工，或者直接购进炒面，因为这些地方要吃糌粑，青稞必须得有。旁边放一牙签盒，登时，每个人都变得绅士起来，抽出一根牙签，在瓜牙上一戳，再在炒面盘子里摁一下，左右倾斜荡一下，很享受地送进口中。不管大小场合，炒面可能要剩点，蜜瓜牙是肯定不会剩的。作为民勤人，我有时也在想，蜜瓜年年吃，到节气天天吃，进入县城餐馆，还要点一道，吃得还是那么享受，仿佛从来没吃过的样子。到后来，我逐渐明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民勤种瓜，自然造就民勤人爱吃瓜的习性，这种习性与生俱来，伴随终生。

前面说过，一墩瓜只结一个瓜，可是在头茬瓜摘掉后，瓜秧还活着，还要长一个阶段。这一阶段，有些瓜秧上会再次座瓜，到秋分节前后，可长至半大左右，有瓜的味道，皮翠，瓤翠，与头茬相比，差远了。由于天气渐渐转凉，这些瓜能放一段时间。我的家乡人又发明出新吃法，炒上吃。洗净，切条，取籽，与辣椒混炒，还真是一道菜。国庆节前后，在收成镇，在西渠镇，在双茨科镇这些蜜瓜地区，在饭点上随便走进一家，保准能吃到蜜瓜辣子菜，拌上拉条子，辣酥酥的，什么也不说，低头就是吃。

六

自从张骞出使西域带来瓜种，蜜瓜在中国西北遍地开花。首先是新疆，哈密的瓜早已名扬天下。张骞一路前行，瓜种一路抛撒，整个河西走廊瓜香四溢，使身处其中的人迈不开步。

民勤蜜瓜的种植始于清末光绪年间。那时，有个叫张建勋的民勤人在新疆任职，任职期满回家，所带的行囊中就有一袋瓜种。行至半道，遭遇劫匪打劫，随身财物被全部劫掠，瓜种撒落一地。张姓官员悲凉至极，一颗一颗拾起瓜籽，忍饥挨饿，一路乞讨回到家中。他把瓜种分散到各家各户，从此，蜜瓜的香气在民勤大地开始氤氲，直到现在飘溢天下。

民勤人有个习性，干事情执着。比如这个种瓜，一边种一边务习，终至品种越来越丰富，技术越来越成熟。从开始的白兰瓜，到银帝，到黄河蜜，再到玉金香、金红宝，现在又新出一种西州蜜、斗牛小瓜，真有些让人吃不过来的节奏。种植技术上，原来是露天种植，后来是覆膜种植，再后来是日光温室种植，现在又是育苗栽培。无论品种多么丰富，种植技术多么现代，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使民勤蜜瓜越来越甜，越来越好吃，以此让天下人记住民勤蜜瓜的甜，从而记住民勤。

过去民勤有句土语，天下有民勤，民勤没天下。这是清末、民国时期、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一句话，意思是民勤条件艰苦，民勤人为了生活，流亡到全国各地，所以全国各地到处都有民勤人；民勤自然条件不太好，外面的人不愿到民勤来，所以民勤没外面的人。现在不同了，居住本地的民勤人守住了这个地方，找出了这个地方的出彩点，开发蜜瓜产业。不仅每年有很多外地商贩来民勤贩瓜，有些外地的科研机构甚至常驻民勤，帮助进行蜜瓜研发，民勤有了外地人，外地人还很多。

民勤蜜瓜是葫芦科植物，是用民勤白兰瓜与墨西哥甘露杂交选育的新品种，含有大量的碳水化合物及柠檬酸、胡萝卜素和维生素B、C等，可消暑清热，生津解渴，最为主要的是能解除烦恼。这好像有些玄，可就是这么玄，在盛夏，你因为某事心生不快，一块清爽的民勤蜜瓜进肚，什么事都没了，还烦什么烦。患有胃病的人，消化不良，这个药吃上不见功，那里的大夫看了没效果，干脆就吃民勤蜜瓜。经过一个夏天，再经过一个秋天，一到饭点，肚子准会饿得叫唤，端起碗来那个吃相，和猪没啥区别。

上苍没有赐给民勤这块土地多的雨，清的风，独独送来两个大大的沙丘，于是乎，风多，沙大，干旱，少雨就成为这片土地傲人的说辞。美国的一本杂志中说，“民勤已成为世界不易生存地之一”，民勤人说，这是狗屁，我们活得好好的，咋得了！这里没有工业，没有烟尘，大地是干净的，空气是干净的，地下水是干净的，长出来的民勤蜜瓜肯定也是干净的，是绝绝对对的绿色无污染食品，尽可放心吃。

当然，民勤人也懂得与时俱进。把无污染的蜜瓜拿到兰州，拿到北京，让专家品尝，专家们吃过后说，还有这么好的瓜。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2003年，民勤蜜瓜通过绿色食品认证；2007年，获得北京奥运会推荐果品二等奖；2019年获得农业农村部农产品地理标志证书，民勤是不含一点水分的中国蜜瓜之乡。现在，又是“甘味”农产品里的拳头产品，外地人一说起吃甘肃水果，最先说出的就是民勤瓜。

实际上，不论哪个地方，一种吃食就是一种文化。民勤蜜瓜也是一样，她是民勤人吃苦耐劳精神的一种演变，是民勤人身居大漠、勇阻风沙的一种精神体现。正因为如此，每一个从民勤出生、走出民勤的人，都会深深地打上民勤精神的一种印迹，每一个来过民勤的人，都会由衷地感佩民勤人的这种坚韧品格，所以，他们不会忘记民勤大地上生长的蜜瓜，不会忘记民勤蜜瓜的甜，这种甜，甜在心里，永远永远。

来源：民勤县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