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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东有一汪弯月形的水潭，潭水绿如翡翠，水里那些野生的鲫鱼就有筷子那么长。潭边长着一棵黄楝树，树身需三人才能合抱，树下有一方木桌，四个木凳，树上有一个竹篮那么大的鸟窝，窝内住着一群风老鸹。距黄楝树十五步，有一方五间瓦舍构成的宅院，户主叫长有，是一个木匠。他生就一张国字脸，左眼微微眯缝着，右眼却瞪得溜圆，嘴唇上下长着稀稀疏疏的微微发黄的胡须。他的个子不足五尺，体重却有一百五十多斤，走起路来一扭三晃的。闲下来的时候，长有会在木桌上摆一碟花生米，一个黑色的木制酒壶，一个白色的木制酒碗。他提起酒壶，倒了一碗米酒，对着树上的风老鸹说：下来，喝一口？风老鸹没来，水潭南边的王寡妇来了，她侧着身子坐在长有对面的凳子上，说：长有哥，俺家杏儿腊月份要出门儿（出嫁），俺来请你抽空儿给她揍（做）个柜子，再揍个箱子。长有端起酒碗，低着头慢腾腾地喝光了一碗酒，才抬起头，说：闺女出嫁呀，好事儿啊。不巧的是我已经承当了一些活儿，等霜降罢了我去给侄女准备嫁妆，到时候儿叫你娘家的兄弟来伺候个场儿，给我打个下手儿。王寡妇走了，长有的老婆从院里走了出来，用拳头抵住他的后腰推搡了一下，说：你个老东西闲惯了吧？有活儿干为啥要往后拖？长有瞪了老婆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你个妇道人家懂个屁！霜降罢种了麦，他娘家的兄弟才能抽出空儿来，来伺侯个场儿。长有老婆“呦”了一声，说：揍个柜子还要有人伺候场儿？当球个手艺儿人，你还摆起谱来了？长有捏着酒碗在桌子上墩了一下，说：你木听过有句老话儿叫寡妇门前事非多？我去她家干活儿，木她娘家兄弟在场儿，合适不合适？你想叫咱营里的唾沫星儿淹死我？长有抿了一小口酒，舔着嘴唇儿，说：咱心里木鬼，也要防着鬼敲门！
铁匠晃晃悠悠过来了，斜了长有夫妻一眼，说：大白天的，你们咋说起鬼来了？你们瞅瞅我哪点儿像鬼？长有朝着老婆努了努嘴，说：老哥来了，你赶紧去拿着酒碗呀！铁匠在李寡妇坐过的那个凳子上坐定，长有老婆把酒碗摆在铁匠面前，说：这酒是年世个（去年）秋天揍（酿）的，劲儿足，你俩慢慢儿喝！长有哂笑了一声，说：这会儿喝酒才是正事儿！说说看，你还有啥球正事儿？铁匠搓了搓左脸，说：种罢麦，我想把老宅儿扒了，也盖五间青砖瓦房，立柱架梁的事儿，还有揍门揍窗的事儿都托付给你了！长有笑了笑，说：见你们买砖备木料，我就知道你们家要整大事哩！整大事儿了，想起来我这个老伙计了，对着哩！动工的日子定下来了，你言一声！铁匠长出了一口气，端起酒碗，说：咱弟儿（弟兄）们把这碗喝了，这事就定下了！过几天你去我那儿看看，咱们好好盘算盘算，看我准备的木料够不够。长有也端起酒碗，和铁匠碰了一下，一口气喝光了，说：老哥呀，你放心，误不了你的大事儿！铁匠放下酒碗，说：我这辈子木办过大事儿，你嫂子为这事儿思来想去，吃不好睡不好，我看着她那样儿，心焦得不得了！长有给铁匠续了一碗酒，说：人世间酒才是个好东西，要想治好心病就得靠它！铁匠的身子往后缩了缩，站了起来，指了指黄楝树，说：黄楝树下喝酒，闻的是苦味儿！你嫂子年世个（去年）秋天也酿了一缸酒，还木开缸哩，赶明儿（明天）你去我那儿，尝尝俺家的酒。长有拽住铁匠的袖子，说：今儿只说今儿的事儿，咱们今儿的事儿是在我这儿喝酒。黄楝树下喝酒，才更有味儿。人这一辈子呀，不就是在苦味儿里找点乐子？一壶酒喝干，铁匠抬起头，看树风老鸹的窝，说：我活得跟牛一个样儿，吃吃草，出出汗，这一辈子就过完了。我还不如一个风老鸹活得自在！长有灌了一口酒，说：命里有啥不缺啥，命里木啥求不来。自（只）要我的箱底儿超过二百块钱，我就会生病，花得低于二百块，病就好了。你说日怪不日怪？俺在箱子底儿撇（留）了一百九十九块钱，再挣钱了就买酒喝，买肉吃，这叫喝得吃美，死了不亏！铁匠长长在叹了一口气，说：你这样儿的小日子才叫吃香喝辣，活得不亏！
九月二十八那天早上，木匠背着工具箱，拎着锛和锯来了，铁匠老婆扯着长有的袖子，说：你嫂子烧了一碗鸡蛋茶，专门儿给你准备的！长有挣脱了袖子，说：我今儿来是给你打工的，是要掐工钱的，和那些砍砖的泥瓦匠一个样儿，和那些垒根脚（地基）的匠人一个样儿，和那些秋石灰的小工一个样儿，你要是给他们每人都准备了一碗鸡蛋茶，我和他们一起喝！长有眯起左眼，瞪大右眼，挑起左嘴角，把做为柱子的那根椿木和那根楸木端详了一会儿，拿出皮尺量了直径，用墨斗打上墨线，轮起大锛，木屑飞溅之中木柱变成了圆柱，不多一丝，不少一毫。他骑着木住，左手轮起锤头，右手握着铁凿，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掏出了方方正正的榫眼。他把木梁架在木马上，右脚蹬地，左脚踩梁，左手扶住木马，右手执据，屏气凝神地锯了起来，锯出了规规矩矩的榫头。他把柱子和木梁放平，推动着刨子，圈起一圈圈木花，那些木花落在地上，仍然保持着绽放的姿态。刨子推来推去，柱子和木梁变得更圆了，更光了。铁匠走过来，对着柱子和木梁弯腰看看，低头瞅瞅，说：立柱架梁可不能费二遍儿事儿呀，这是大忌。长有摸着下颚上的胡须，说：不让抬梁抬柱的伙计们出两遍儿力，不叫主儿家犯心病，是我的责任。老伙计呀，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铁匠猛然拍了一下大腿，说：坏了，坏了！立柱架梁要帖对子（对联），我把这事儿给忘了！长有笑了笑，说：老哥啊，你慌糊涂了吧，我这辈子轮得动大锛，会揍各种家具；我也能拿得动毛笔，却自（只）会写这一幅对子。铁匠备好了红纸了笔墨，长有拿了毛笔，蘸了墨水，把笔锋在嘴唇上毕了毕，闭眼养神之后，挥笔写下了十个古拙端庄的大字：神仙扶玉柱，鲁班架金梁！铁匠跪下烧了几张画有字符的黄裱纸，点了一挂鞭，磕了三个头，盯着长有，说：开始吧！众人分成两组，一组抬着木柱立在了柱墩石上，一组把横梁上的榫头楔进木柱上的榫眼中。骑在横梁上的人喊了一声：严丝——合缝——铁匠长舒了一口气，瘫坐在了地上，两眼含泪，喊道：感谢神仙护佑，感谢鲁班扶持！泥瓦匠拉起铁匠，说：老哥，哪儿来的神仙，哪儿来的鲁班，长有就是神仙，长有就是鲁班！
长有把老宅扒掉后退下的木料翻看了一遍，选了三截橡木做了木门，在门脸上雕了秦琼和敬德作为门神。他选两截松木做了两扇花格窗，窗心是一丛竹子。铁匠端详这些图案的时候，长有说：门上有神，才能镇得住宅子，才能避开邪祟。窗上有竹，才能报平安。不知道我这样安排，老哥觉得咋样？铁匠拍了拍长有的肩膀，说：妥当，太妥当了！像咱这样的不敢求富，也不敢求贵，求一份平安就心安了。铁匠老婆给长有续了一碗茶，说：这俩门神雕得太好了，往后心里有鬼的人进俺家门儿，应该会心里发怵了！长有啊，你再从退下的来的木料里挑挑，给俺家再揍个八仙桌儿吧，工钱要多少你说了算！长有笑了一下，那堆木料还有一截当过横梁的核桃木，是揍八仙桌最妥当的料儿！八仙桌做好了，长有叫来了铁匠和铁匠老婆，说：俺在八仙桌儿的牙板上雕了暗八仙，你瞅瞅咋样儿？铁匠老婆理了理额前的头发，问：长有呀，你可白（别）怪俺多嘴，啥叫暗八仙？长有吸溜了一口热茶，说：暗八仙指的是用八仙的法器代表八仙。老嫂子，你瞅瞅，牙板上的这个酒葫芦代表的就是铁拐李。铁匠老婆笑了笑，说：等房子完工了，俺好好炒几个菜，让长有坐在这张桌子边儿吃酒席，当一回神仙！房子完工了，结算工钱的时候儿，长有执意要少算两天工钱，铁匠不同意，说：长有啊，咱弟儿们情分是情分，工钱是工钱，咋能把工钱和情份绞缠在一起？长有背起工具箱，扭身走了，边走边说：动工那天和完工那天，俺喝了你家的酒，少算两天工钱对着哩，这是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难不成你们想叫俺喝下去的酒再吐出来？俺可木那个本事儿！
长有还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给村里人修家具不要钱，邻里办丧事儿，盖棺材盖儿不要钱。六十八岁那年，长有中风了，走路不利索了，干不成木匠活儿了。儿子和儿媳把他照顾得很好，人们都说：老景享福才叫有福，长有是个有福人哪，这份福气是他这辈子的积德换来的！七十四岁那年，长有病逝，他的儿子给他买了一副柏木棺材。长有入土为安那天，邻居们说：长有当了一辈子木匠，临到终了，用的棺材却是在棺材铺买的。人哪，身后的事儿全凭儿孙安排！长有的福份是他有一个好儿子！作者影像：
作者简介： 郭成志，男，生于1977年，河南省镇平县人，任教于镇平县一所偏远的农村中学。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镇平县作协副主席，《涅水》执行主编，出版有散文集《抚梦而歌》《长满青苔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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