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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一个小时候的场景突然从记忆深处跳出。有一年春节，应该是从中社舅舅家或西社姑姑家走亲戚回来，到了村北俗称“北疙瘩”的高坡上，正听到哪个村的高音喇叭放《张连卖布》：“我张连，不服他，假装死着趴在地下……”我的记性不好,陈年旧事多已忘怀，眼前之事亦旋踵即忘，但脑海中经常有以往某个生活片断忽而清晰浮现，不知这一现象在心理学上作何解释。《张连卖布》是一出眉户喜剧，讲的是张连好赌博，将妻子四姐娃所织的布拿到集市去卖，卖布的钱全都输掉。回家妻子追问，张连百般狡辩。四姐娃要与张连离婚，后经邻居王妈劝阻，夫妻重归于好。与马季的《吹牛》和牛得草的《吹牛》相比，我这位贵同宗前辈自是不同，吹牛也吹得认真、吹得具体。他要搞商业（开当铺、盐店、水烟行）、种植业（种棉花）、房地产业（置地买房子），要享受生活（吃、穿、行），还要走仕途、通过联姻攀附皇室。——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在戏曲中，劝人戒赌的主题并不新鲜，但《张连卖布》编排得比较巧妙。四姐娃质问张连，把家里的枣园、菜地、家具、嫁妆等卖了干啥。“你有问，我有答。”张连逐一狡辩，说卖的钱用于过年、求子、救济亲戚、进城游玩等，总计九问九答。通过问答，反映了清末民初北方农村的生活场景，或曰展现出一幅幅生动的民俗画卷。余生虽晚，有亲见，有耳闻，仍感受一些这方面的流风余韵。这种“串珠成线”式的表现形式并非个例。如小说《十日谈》，一群青年男女在郊外别墅躲避瘟疫，大家每次围绕一个主题讲故事；如京剧《盗魂铃》，猪八戒和金铃大仙相互“点戏”，学唱各流派各行当的唱腔，都属于此类。四姐娃问张连卖了菜地做什么，她事先把菜地的情景夸了一通：评剧《花为媒》中，有一段新凤霞和赵丽蓉的“报花名”，非常精彩。四姐娃唱的这一段可以说是“报菜名”，所提及的蔬菜都是当年家乡常见的大路菜，尤其是白菜、萝卜，那确实是要“吃一冬”的。以至于有许多年，一提起这两种菜，我就发怵：实实在在吃够了。“报菜名”不同于“报花名”，描绘的田园风光更接地气。我的不少朋友，身居闹市，阳台上、小院里种的不是牡丹、海棠，而是茄子、豆角，一来省了买菜的钱，二来多少可以一圆“田园梦”。《红楼梦》中贾府建造稻香村、蘅芜苑，移山水田园于眼前，着实让人羡慕。人有自知之明，自己既不能富贵如贾府，也无诸友人那般园艺才能，不妨借听戏享受片刻田园生活。这出戏中，展现出农村生活的侧面还有不少,再举两例。饮食方面，“清早吃的是臊子面，午间涝糟打鸡蛋，四大四小四拼盘，十三花，往上端，这些吃喝还不算，外加火锅子摆在中间，烧肘子，氽丸子，猪蹄蹄 ，甜盘子。”这些吃食是童年的向往，并非高档，但至今仍能勾起我们的乡愁与食欲。我曾在网上查过，秦、晋、宁、甘等省都有“十三花”的说法，内容各有不同。我还专门请教当过乡村大厨的二叔，亦语焉不详，只能悬想其丰盛了。闹社火扮戏，提及的戏曲剧目有《三上轿》《苏护进妲己》《阴公断》《玉虎坠》《水淹金山》《黄鹤楼》《清风亭》等，亦可让人想像早年间社火之热闹，戏曲之繁盛。“九问九答”之后，紧接着是一问一答、一人一句的对唱，共计十一个回合。张连继续呈其雄辩之才：卖涝池（池塘）是因为光奍蛤蟆不养鱼，卖杨树是因为长得高不结果，卖板凳是因为坐着低不舒服……真是“辩者不善，善者不辩”。扮演张连的张新尚表演得也好，拿不是当理说，一幅受了冤屈的神态，给观众的感觉：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你怎么还要问呢？戏曲自然有夸张，但在生活中，类似的人和场景也不难看到。如我的同事某君，有理走天下，无理搅三分，更进一步，有理时说话声高，没理的时候比有理时说话声音还高，把歪理邪说、胡搅蛮缠说得义正辞严、铿锵有力，听得你只有目瞪口呆、自叹弗如的份儿。前面提到张连的吹牛畅想，可以看作传统农人遥不可及的“最高理想”。而“九问九答”“十一回合”的内容，则是可望又可及的“近期目标”。你看，外有麦田、枣园、菜地、坟地、瓜地、场地，内有厅房、楼房、家具、衣物、首饰，还有牛、马、鸡、狗、猫等“六畜兴旺”，能宽裕自如地过各种节令、行人事、去城里和名胜游玩，这是多么美好的日子。黄世仁、南霸天们巧取豪夺，白嘉轩、梁三老汉们勤劳积累，不就是为了过上这样的日子么。中国千百年农耕社会人们的田园梦想，自不乏其美好的一面。“逝者如斯夫”，社会发展到今天，人们恐怕连这样的梦都不会做了。眉户属于小戏，内容多是小故事、小情趣、小矛盾，不太适合表达重大主题。听说某剧团排演了眉户《雷雨》，我没有眼福，不知效果如何。眉户也是我喜欢戏曲的“入门”剧种之一，后来才逐渐喜欢上了蒲剧、京剧及其他众多剧种。看资料，蒲剧大师王秀兰也是先唱眉户后唱蒲剧的。由小戏而大剧，似乎是个规律，有点登堂入室的意味。无论小戏还是大剧种，看过听过一些戏后，总体感觉是，新编戏不如传统戏，宏大主题不如家长里短。《张连卖布》这出戏演出至今已超过百年，并且衍生出不同地域、不同剧种的不同版本，可见其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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