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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散论]深山夕照 心字成灰 ——评纳兰词

 一林冷月图书馆 2023-08-24 发布于吉林

内容来自网络 一林冷月整理配图 2023-08-24

深山夕照 心字成灰

  ——评纳兰词

罗锦文

谷闻先生编注的《婉约词》是我看过的第一本词集选,那时16岁。在对上至唐代下至晚清的词家搜列中,唯纳兰容若一人以十首词作入选列为众词家之首。兴于南北朝时期,以做“燕乐(宴)”曲词的长短句,自风靡之初(唐)到鼎盛之际(宋)、重兴之期(清)一直是汉族文人的擅场。 纳兰容若作为异族词人, 从一开始就是异类的存在。明人张綖立论:词体大略有二,一曰婉约,一曰豪放,词人均长于其中之一。或者,至少,每首词作只衔其一。而纳兰容若又是一个例外,令人惊奇地,婉约与豪放的精髓都织入他每首词作的肌理里。他的情伤词,缠绵哀矜,渗入肺腑却又痛快淋漓,直指人心;他的边塞词充溢慷慨之气,却又写尽婉约。

走近纳兰的词作,仿佛进入一个奇情的世界,词作背后的故事,作品中铺陈情感的方式,遣词造句的蕴藉风流,都不由人发出词界“天下一人”的喟叹。不独于此,在他的作品中,依稀仿佛有白居易、苏轼、李清照、欧阳修的气息,能捕捉到其横跨诗词的用典,但与前人之间的气息交流,似有还无,用典的方法迥乎前人,有着绝无承袭之意的孤绝。因着对每一个作品的苦心孤诣,纳兰的佳作俯仰皆是,在纳兰的选集里,卷首与压轴作品几无重合的版本。

张草纫先生编纳兰性德词集,卷首是忆江南(昏鸦尽),短短27个字,徐徐开启了一幅动态多重景深的景象。开首八个字“昏鸦尽,小立恨因谁”铸造了一幅经典的文学剪影,比之“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来得更加凝练,呼之欲出而又意蕴无限。人物风华直追柳永的“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第二句“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以其情写其景,仿佛心绪翻滚的景观化。“心字已成灰”五个字,令人击节,双关的运用,不着痕迹却又令人记忆深刻,在景观上,又与上一句恰成对比,一动一静,产生了节奏、结构。并最终型塑了全词的情感色彩。全词到此戛然而止,而就在这一个物、景、情的定格中,却又令人遐思连篇:此景之外此情为何?这欲言又止、缠绵不尽的感慨藏尽了厚重的情感故事,令人欲罢不能。

这令人不由地在心中默念不已的词句,仿若一个文学咒语,又是一枚文学密钥。贯穿于纳兰的生平与作品中,类似于“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之于李清照,“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之于司马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之于柳永。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是一幅形体萧然的人物剪影,而心字已成灰则是心魂宛然的灵魂剪影。这枚灵魂剪影仿若一枚纳兰名片深深镌刻于卷册与纳兰阅听人的心里。

在纳兰创造出奇情世界的背后,是他苦情一生的寂寥生平。与初恋宫闱内外,不复再见;与发妻少年夫妻,天人永隔;与侍妾情投意合,聚少离多。初恋的情伤如西风席卷纳兰一生,身为皇帝侍卫的纳兰与身为妃嫔的表妹咫尺之遥,囿于皇威,纳兰未敢在任一词作中直言对表妹的相思,但故人的影子无所不在。“幽怨从前何处诉,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蝶恋花》出塞),“莫对月明思往事,也知消减年年”(《临江仙》孤雁)“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遇回廊。”(《浪淘沙》)“愁向风前无处况,数归鸦,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摊破浣溪沙》)“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画堂春》)“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枚”(《减字木兰花》)。

更重要的是,与表妹的情感,是纳兰词作的情感线,是“心字已成灰”上最深的封印。

心字已成灰的情愫在纳兰词里此起彼伏,相互呼应。作为物的意象则是各种香篆的存在。作为苦情的写照,对表妹爱不得的“心字成灰”,也投射到另外的恋情里。“梦到江南伊家,博山沉水香,湔裙归晚坐思量。轻烟笼翠黛,月茫茫”(《遐方怨》,给沈宛)“谢却荼蘼,一片月明如水,篆香消,犹未睡,早鸦啼。”(《酒泉子》)“寂寂绣屏香篆灭,暗里朱颜消歇”(《清平乐》秋思)“翠袖凝寒薄,帘衣入夜空,病容扶起月明中,惹得一丝残篆旧熏笼”(《南歌子》)“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着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浣溪沙》)。在状物诉情的词句里,最惊艳的是“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从视觉到听觉的转移,拓宽了景物的意境,也提升了情感的境界。而心字成灰的层层投影,见于“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采桑子》,沈宛),“清泪尽,纸灰起。”(《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在“心字已成灰”的这则纳兰密钥里,还藏着孤绝之情,前一句景语并不是常见的温软之词:“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之疾之迅之凛冽。终句“心字已成灰”以琥珀般的凝固之美翻转“昏鸦尽,小立恨因谁”之怨,之幽愤。以巨大的否定写出强烈的肯定。以大无写大有。再有,前述的“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枚”(《减字木兰花》)。情之刚烈坚决可见一斑。还有,“明朝匹马相思处,知隔千山与万山”(《鹧鸪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慷之慨之。

而在一般人慷之慨之的边塞词里,徘徊不已的心念,细腻深邃的情感,成为纳兰的标志。《长相思》中,上半阙“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豪情耸耸,王国维将“夜深千帐灯”目为“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长河落日圆”之类的千古壮观。在下半阙中,“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一句“故园无此声”道出了出塞时的怀念故园之情,珍爱故园之情。令人遐想温馨宜人的田园故里。在另一首“身向……”中,依然可以读出纳兰心中怅望之情。《浣溪沙》“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深秋边塞若为情”“一抹晚烟荒戍垒,半竿斜日旧关城,古今幽恨几时平”,写出了处边塞之远,“满目荒凉谁可语”的怅望。古今幽恨几时平,不独身在云山这畔的豪情,更多的是身处荒垒旧关城此际中的萧瑟之意。在另一首《浣溪沙》中,(欲寄愁心朔雁边)结句,“不知征战几人还”,明确表达了超越豪情的人文情怀。此情在上阙的述景中是这样描述的“欲寄愁心朔雁边,西风浊酒惨离筵,黄花时节碧云天”。在《点绛唇》,(五夜光寒)中,写塞外深雪景,“五夜光寒,照来积雪平于栈,西风何限?自起披衣看。”下阙“对此茫茫,不觉成长叹。何处旦?晓星欲散,飞起平沙雁。”塞外枯索,尚有旦暮转换,诗人心中何时天明?在《卜算子》塞梦中,上半阙写出“北地春晚”之景,“塞草晚才青,日落箫笳动,慽慽戚戚入夜分,催度星前梦”,催促引渡妻子的梦魂来到边塞与自己相会,下半阙“小语绿杨烟,怯踏银河冻,行尽关山到白狼,相见唯珍重”甚至会令人生疑: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在纳兰的出塞词中,压卷的是这首,亦可作为全集压轴——

蝶恋花 出塞 今古河山无定数,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上阙撑开的画卷里,写满江山无定,人事代谢,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下阙“幽怨从前何处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让上阙的慨叹有了缠绵沉着的熨帖,尤其末句,“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景物的纵深感写出了情感的深邃,此景之难遇,再现了“一往情深深几许”之奇情。偏偏是稍纵即逝的奇景却予人以无限的奇情,至此,一个超越世情的佳公子的剪影映于此情此景之上。

纳兰在《太常引》自题小像中,起初似有壮阔之感,“西风乍起峭寒生,惊雁避移营,千里暮云平,休回首长亭短亭”。下阙“无穷山色,无边往事,一例冷清清”,“试倩玉箫声,唤千古英雄梦醒”写出了看尽苍凉之后,抖擞精神的故作坚强。这幅自题小像仿佛纳兰“豪放词”的缩影,豪情之外写尽人生无奈,于无奈之外直指人生况味。绕梁婉约,赋于壮志之上。

而最“婉约”的婉约词,是这首被人误认为“花间派”的《浣溪沙》西郊冯氏园看海棠,因忆《香严词》有感: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今年。一片晕红疑着雨,晚风吹掠鬓云偏。倩魂销尽夕阳前。用词工丽,不似前篇,在这艳句佳篇之外,在细细描摹海棠之外,升起的是一个深情公子的剪影:这可是一个看了整整一天海棠的人呐!

或许,这更是纳兰的小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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