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为通病，然脱俗并不难。缛、涩、厉、怪，同样是病，乐此而不自知者，是病益深矣。东晋风流，世所称羡，历代词家亦多用其事，然恐有不晓其弊。桓公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清谈误国者如是。即陶渊明之挂冠归田亦如是，所谓高名者必非真隐也。吾于古之真名士已不甚喜，而今之假名士尤深恶之。青裾布履，非如此不可以为慕古；焚香持卷，非如此不可以为读书。得人赞叹，虽沾沾自喜，偏再四谦逊，是名之贼也。今之言词乐者，未知果探得其中奥秘否。吾终不能继此绝学，就词说词而已。张玉田《探春慢》“列屋洪炉，深门响竹”。响竹，黄畬、孙虹两书均误解为爆竹，深门里面放爆竹么，此指竹树也。词之深境，在纸上一种意思，背后一种意思，两面俱妥贴。悟不至其里，即读其外也可。此于全篇而言，非仅某句某段。盖达此者绝少，乃于此益服膺稼轩手段，古今无两。东坡、稼轩，后世并举，但云豪放，亦强为安排古人也。东坡集中婉约之作过其半数，稼轩则风格不拘，诸体兼美，长枪大戟，其一端而已。惜乎别开豪放生面之功，掩过一往深情用心之作。周止庵云：“近人颇知北宋之妙，然终不免有姜、张二字横亘胸中。岂知姜、张在南宋亦非巨擘乎。”且去高榜自家，何必轻践他人，全失大度，徒贻一笑而已。有灵气可为小令，仅灵气则不足以驾驭长调，盖小令觉其生动，长调则显其轻浅。故作长调不惟天赋，亦需学识。今时咏物之作，少见佳构，盖身世之感、家国之忧，于词中难以窥得。其难窥之由，或无所感可发；又或有感而不能说、不忍说、不敢说，惜乎力所不任，难以形诸笔墨矣。
炼字只在关键之处，非通篇之字字皆须敲打，不然恐真成七宝楼台矣。然今人多于妥贴尚隔一层，遑论炼字，可为一叹。
竹垞、迦陵并称，未易轩轾。余谓迦陵高处，竹垞可以到；竹垞高处，迦陵不可到。此非有所抑扬，仅论一端而已。竹垞于小令言情，亦擅胜场。《忆少年》“飞花时节”一阕，上结“重帘尚如昔，但窥帘人远”，含蓄不尽，下结“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怀抱直抒。用笔所异，然正如陈亦峰云“情词凄绝”，景语、情语之用，必使其于最恰当之处，斯无高下之别。竹垞《一叶落》：“泪眼注。临当去。此时欲住已难住。下楼复上楼，楼头风吹雨。风吹雨。草草离人语。”默诵低徊，为之惘然叹息无已。极平凡之语，极深刻之思，自然无痕，信乎至境。竹垞《解佩令》自题词集一阕，实述生平之感。词之前片辛酸辛苦，后片飘零无奈，要在“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一语，沉痛至极。后人乃汹汹乎“秦七黄九”之辨，遂置全词与竹垞苦心不顾，可惜。余尝作《水龙吟》“书曝书亭词后”一阕，窃谓差能述其行藏，移录于此：“短衣匹马江湖，廿年南北频驰骤。塞垣岭表，川云峡树，青山如旧。朱鸟歌残，唾壶敲缺，壮心难剖。便酒徒惯狎，筝人浪谑，除此外、知何有。 拚了相思红豆。更琳琅、赋题漫就。茶烟坐榻，支机碎锦，合供闲昼。投老情怀，微躯簪组，几番消受。但教留、万卷芸编竹笈，付千秋后。”吴穀人词，始于浙派，因浙派之弊，欲以苏辛济之，惜未成就，盖肝胆非所类也。虽未摩及朱、厉之垒，又未修成自家面目，然亦无妨一时领袖之称。竹垞有《洞仙歌》情事一组，穀人乃有《洞仙歌》田家一组，亦后先相辉映。惟榖人词题似为难得，其实并未真正写田家，仍是读书人自我臆想之情调也。少年而故作迟暮态，仕宦而偏作寒酸状，以之责古人不可，以之轻今人则无不可。
读词不止于词，亦须读诗、史，其理甚明不赘言，然泛读滥读亦无益。东坡如太白，止于叹服，未可踵步。吾喜老杜不若太白，而读之较多；喜清真不若东坡，而读之较多。
词而称仙者，东坡、白石、樊榭也。然而均不可同日语，气象、气量之不同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