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话说武松从三月初杀了人，做了两个月监房，如今到孟州路上，正是六月前后，烈日炎炎，只得赶早凉而行。一日来到孟州道十字坡，望见一棵大树边有一个酒店，门前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插着一头钗环，鬓边插着一些野花。见武松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妇人起身迎接。但见那妇人：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腰壮手粗，脂浓粉厚。 当下妇人说本店有好酒、好肉、好馒头。两个公人说此处无外人，让武松解了枷锁自在吃。武松让妇人切三五斤肉来，酒只管烫，再来二三十个大馒头。 两个公人拿起馒头便吃，武松取一个拍开看了，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妇人笑嘻嘻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武松道：“我从江湖上，多听得人说，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瘦的却把去填河。”妇人道：“客官，那里得这话？这是你捏出来的。”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肉有几根毛，一象人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怎地不见？”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那妇人面上笑着，心下寻思这贼配军找死。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几碗了，去后面树下歇凉，便在我家安歇不妨。”
武松暗想妇人起歹意了，且先戏耍他。武松又道：“大娘子这酒好生单薄。可有甚别的好酒？”妇人暗自得意，便另烫了酒来。那两个公人那里忍得饥渴，只顾拿来喝。武松说他不吃寡酒，要妇人再切肉来。待到妇人转身，武松将酒泼在暗处，口中却假装咂舌道：“好酒，还是这酒冲得人动！” 那妇人那曾去切肉，只虚转一遭便出来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两个公人天旋地转倒下了，武松也假装闭眼，扑倒在凳边。妇人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来！”只见里面跳出两个蠢汉来，先把两个公人扛了进去。妇人桌上提了武松的包裹，捏一捏，约莫有些金银，欢喜道：“今日的这三头行货，倒有好两日馒头卖，又得这若干东西。那两个瘦的做水牛肉卖，这个鸟大汉做黄牛肉卖。”待到两个汉子扛武松时，却似有千百斤重拖扯不动。 妇人一边喝骂两人无用，一边脱去绿纱衫儿，解下红绢裙子，赤膊来把武松提起。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胸前楼住，却把两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那两个汉子欲上前，被武松大声喝住。那妇人被压在地上只叫：“好汉饶我！”
正当时，只见门前一人挑一担柴歇下，大踏步进来叫道：“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武松跳将起来，仍把左脚踏住妇人，提着双拳。那汉道：“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督头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道：“然也。”那人纳头便拜：“久闻大名，今日幸得拜识。小人浑家有眼不识泰山，触犯了督头，亡乞赎罪。” 武松见他如此小心，慌忙放起妇人。便问：“我看你夫妻两个，也不是等闲的人，愿求姓名。”那人道：“小人张青，原是此间光明寺种菜园子。因一些小事，杀了这寺里和尚，烧了这庙，也没官府来问，便在此剪径。忽一日与一老儿不打不相识，那老儿年纪小时，专一剪径，因见小人手脚灵活，便带小人进城里招赘做了女婿。城里怎地住得？只得依旧来此盖些草屋，卖酒为生。实只等客商过往，有入眼的，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肉，切做黄牛肉；零碎肉，做馅子包馒头。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里卖，如此度日。因结识江湖上好汉，人称小人菜园子张青。俺这浑家姓孙，学得他父亲一身本事，人称母夜叉孙二娘。小人多曾吩咐浑家不可坏三等人：第一，是云游僧人。不料前些日差点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江湖上唤作花和尚鲁智深的，多亏小人回来及时，用解药救了他，结拜为兄。打听他近日和一个甚么青面兽杨志夺了二龙山落草。小人几番收得他相招的书信。”武松道：“这两个，我也在江湖上多闻他名。”张青道：“只可惜了一个头陀，七八尺一条汉子，也把来麻坏了。小人归得迟了些，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留得他的一套行头在此：箍头的铁戒尺，一领皂直裰，一张度牒。最难得的是一件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一件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想这个头陀也杀了不少人。小人只恨不曾救下他。又吩咐浑家：第二等江湖上行院妓女不可坏；第三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不想浑家不依小人言语，今日又冲撞了督头。母夜叉说因见伯伯包裹沉重，又拿风话戏我，因此一时起意。
武松道：“我是斩头沥血的人，何肯戏弄良人！我见阿嫂瞧得我包裹紧，先疑忌了，故而一戏。” 张青大笑起来。武松让放了那两个公人，张青带他来到人肉作坊，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那两个公人倒挺在剥人凳上。武松道：“大哥，你且救起他两个来。”张青问他如何被发配，武松说了缘由。张青夫妻两个称赞不已。 小说本回后半部分，主要讲了武松刺配路上与母夜叉孙二娘、菜园子张青夫妻不打不相识的过程。 水浒行文，惜字如金，万般滋味，全靠读者细品，留白的信息量巨大。此时的武松，已凭一己之力挑战了整个王朝的律法体系，虽被刺配，却已达到甚至超出自己的预期目的。因而此时的他更加自信老辣。武松向来胆大心细，因而当见到孙二娘在此荒山野岭抛头露面开酒店时，他就已经有所警觉，并从孙二娘的穿着打扮言行举止基本认定他不是等闲良人。进入酒店一问，居然有现成的好酒好肉好点心（肉馅大馒头）。善于察言观色的武松又从孙二娘的笑容和盯住看他包裹的眼神等感觉到这是一家黑店。 当武松掰开肉馅大馒头时，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于是戏问肉馅是人肉还是狗肉？又诈孙二娘说，江湖闻听大树十字坡有个专门害客商的黑点，肥肉做馒头馅，瘦肉填河。又说这馒头馅像人的小便处阴毛。说得孙二娘打定主意弄死这个贼配军。而武松也感到了孙二娘的杀气，故意激他换上蒙汗酒。
武松装作被麻倒，待到孙二娘亲自动手来拉扯他时，顺势把孙二娘扑倒，又是搂胸又是夹腿，压在他身上。这是典型的性侵姿势。孙二娘在荒郊开黑店，自顾自在门前搔首弄姿浑然不觉的画面映入武松眼帘时，武松一定想起了让他爱恨交织、五味杂陈的潘金莲。当孙二娘脱衫解裙，赤膊来提拽武松时，武松本能反应般地他反压在身下。这是他对美嫂潘金莲只能远观不敢近玩焉长久克制后的一种发泄。此时此刻，面对压在身下的孙二娘，武松可能想起了初见潘金莲时的怦然心动、与潘金莲暧昧一个多月时的纠结彷徨、与潘金莲翻脸时的断舍离、杀害潘金莲时的愤怒绝望。搂着孙二娘的胸时，他眼里或许还闪现了他扯开潘金莲的衣裳挖胸掏心时瞟到的胸脯……就在他和潘金莲翻脸的那个大雪天，他和潘金莲围炉对饮时，潘金莲就酥胸袒露，两个诱人的肉馒头涌动……此时压在身下这个妇人果如他所料，真是卖人肉馒头的，这让贴着妇人胸脯的武松满身热血喷涌，倒不知该如何摆弄这妇人……
武松和孙二娘的这场贴身“肉搏”，为他们今后的微妙关系埋下了伏笔。孙二娘此后对武松这个“小叔子”真的很好，说明他把与武松的这场美丽“误会”是真释怀了，也对武松由内而外的好汉气质又或是行走的荷尔蒙是欣赏的，甚至是偏爱的。而武松后来对这个性格豪爽热情的“嫂嫂”也产生了某种情愫。 武松如果真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在验证了自己猜想孙二开黑属实后，以他一贯的机制冷静、凶狠残暴，他就应该一边胖揍孙二娘一边让他给出解药，待到两个公人被救醒，他就该打劫店里的金银细软后，将孙二娘和店小二、店小三人等堵嘴捆缚而去……
武松从一开始就调戏激将孙二娘，直到以性侵的姿势把孙二娘压倒在身下，这是耐人寻味的。武松从来就不是啥单纯的英雄好汉，他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 好在孙二娘的老公张青及时出现解围了。否则，读者尽可脑补假如张青没出现，武松会怎样收场他与孙二娘的闹剧？ 张青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对武松极尽讨好恭维。武松这才亮出了督头武松的大名，并慌忙放了孙二娘。
孙二娘开黑店，原来竟是“祖传基业”。张青与孙二娘结缘，竟是因为和孙二娘的爹是同道中人，惺惺相惜。孙二娘开此黑点，也算是从小耳染目濡，长大女承父业。让人细思甚恐，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呀，全是杀人放火、剪径开黑店、占山为王落草为寇，而住在县城里的寡妇王婆，须得技多不压身坏事做尽才能糊口，所有曾在编制内当过差的英雄好汉在横遭不测时都还在眷恋着体制内的好处，林冲休妻卖友忍辱负重也想重返体制内，杨志倾家荡产也要孤注一掷上京买官，鲁智深无论在多么潦倒落魄时也要吹嘘在老种经略府做提辖的高光时刻，宋江逃亡到柴进庄上时也自称是“疏顽小吏”，哪怕因题了反诗犯下滔天大罪也不愿痛快落草，被迫落草后也一心想着招安做大官，此时刺配路上的武松仍不忘自己是督头，当几乎所有人都对体制内的职业无限眷恋和憧憬而不是百业兴盛时，那注定是一个病态的社会，衰败的王朝。
武松初遇孙二娘，让我总联想到揭露缅北诈骗的电影《孤注一掷》：那两个无名的工具人店小二、店小三让我联想到电影里那些被完全洗脑，从一个受骗者切换成诈骗者，麻木不仁地以诈骗求生苟活的那些人；当张青说起鲁智深与他们一笑泯恩仇成为结义兄弟时，我想到了电影里陆经理与阿才长期狼狈为奸的默契配合；当张青说鲁智深上二龙山后常传书信让他入伙时，我想到了“业绩突出”的梁安娜劝潘生既来之则安之，留下来一起赚钱；当张青说他平时也挑着人肉和人肉馒头到村里去卖时，难道就没有人吃出这不是黄牛肉和水牛肉吗？这让我联想到陆经理的经典台词“不是我们太坏，而是他们太贪”，或许村民们也知道是人肉，但架不住张青送的外卖“物美价廉”呀，所以大家心照不宣；当武松随着张青参观人肉作坊时，我联想到了潘生他们初被骗到诈骗工厂流水线的场景，只是已经亲自导演操盘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杀人报仇案的武松没有潘生他们新手上路的心惊胆寒。
《水浒》不愧为四大名著之一。越读越让人惊心动魄。 附小说第二十七回出场人物： 武松、四舍邻居、县尉、县吏、府尹陈文昭、王婆、两个防送公人、母夜叉孙二娘(28，梁山排名第103)、菜园子张青（29，梁山排名第102）、店小二、店小三、吃瓜群众…..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