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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 | 天真幽淡 萧散清逸——查士标山水画艺术风格再探索

 d大羊 2023-08-26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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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查士标  溪山深秀图轴

188cm×96.4cm  纸本墨笔  1687年

安徽省博物馆藏

天真幽淡 萧散清逸

——查士标山水画艺术风格再探索

◇ 陈祥明

新安画派是明清之际影响巨大的山水画派,而“新安四家”(渐江、汪之瑞、孙逸、查士标)在新安画派中地位显赫,自然成为清代以来画学界关注和研究的重点对象。查士标(1615—1698)在“新安四家”中的地位与影响仅次于渐江,其画、书、诗“三绝”建树卓越。他和同时代稍晚的石涛(1642—1707),对扬州画派的形成与发展都产生了重要影响。然而,长期以来,对查士标山水画风格的认识和界定承袭旧说,人云亦云,使其在“新安四家”中绘画风格面目最模糊,艺术史定位也最困难。因此,我以为有必要对查士标山水画艺术风格再探索。

一、画学界对查士标山水画风格的认识

画学界主流观点将查士标山水画的艺术风格概括为“风神懒散,气韵荒寒”。这一概括言简意赅,揭示了查士标山水画作品的某些特点,但也遮盖了查士标山水画艺术风格的一些主要特征。

较早对查士标的生平和绘画进行概括性描述的是《徽州府志》。该志中载:“查士标,字二瞻,号梅壑散人。明诸生,寻弃举子业,专事书画。家多鼎彝及宋元真迹,遂精鉴别。书法入思白之室。画初学倪高士,后参以梅花道人及思白笔法,用笔不多,风神懒散,气韵荒寒,逸品也。晚年技艺超迈,直窥元人之奥。尝作狮子林册,宋漫堂得之为快,并序行其《种书堂诗》。弟子何文煜,字昭夏,一号竹坡,屯溪人,画笔超迈,得其师传。”一些清代的绘画史籍对查氏记载,大都大同小异。清代张庚在《国朝画征录》中也作了类似的描述。将查士标画风概括为“风神懒散,气韵荒寒,逸品也”,在画学界影响很大,流传广泛。

当代学者徐卫新、程映珍撰《黄山画人录》,总结吸取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对查士标生平和书画艺术作了简洁又较全面的介绍,但仍不出前人评价之窠臼。其评曰:“明诸生,明亡弃举子业,专事书画,家多鼎彝及宋元真迹,遂精鉴别,书学华亭,画学倪高士,后参梅道人、董文敏,笔墨不多,风神懒散,气韵荒寒,逸品也。……晚年画宜超迈,直窥元人之奥。……坤书画所见录云'近得巨册,仿唐宋元以来名手,靡不毕肖,其仿倪黄者,尤能乱真,又手卷写倪高士小像,题咏者近百人,奇观也。’……书法老年之作,毫无华亭习气,苍健非华亭所及。”这些评价均来自前人之“定评”,显得十分“可靠”。美术史论家陈传席充分肯定了这部《黄山画人录》,并在该书序言中说:

扬州诸画派的先驱和奠基人是石涛和查士标……其实对扬州画坛影响更大的是查士标,“扬州八怪”们的率汰三笔和五笔的粗率画风正是从查士标的风神懒散、气韵荒寒画风中变化来的,对照二者作品,因果关系便一目了然。

陈传席此说提供了诸多信息,而他对“查士标的风神懒散、气韵荒寒画风”的肯定性表述是我们所关注的。查阅《江苏艺文志·扬州卷》,其对查士标画艺画风的表述与前书所述大同小异:“画初学倪高士,后参吴镇,用笔不多,风神萧散,气韵荒寒,逸品也。”

查士标的同时代人石涛对查氏绘画有自己独到的见解。石涛在自画的《山水册》中写道:“此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而已名振一时,得不难哉?高古之如青溪(程正揆)、白秃(石谿)、道山(恽道生)诸君辈,清逸之于梅壑(查士标)、渐江(弘仁)二老,干瘦之于垢道人(程邃),淋漓奇古之于南昌八大山人,豪放之于梅瞿山(梅清)、雪坪子(梅庚),皆一代解人也。”在石涛看来,程正揆、石谿、恽道生“高古”,查士标、弘仁“清逸”,程邃“干瘦”,八大山人“淋漓奇古”,梅清、梅庚“豪放”,他们都是通达画理、各具风貌、独树一帜、自立门径的一流名家。在这里,石涛将查士标、弘仁的画风总结为“清逸”一派,把握住了查士标绘画中的主要风格特点,尽管并不能概括其全貌。

清代画家、画论家秦祖永对中国文人画研究卓有建树,他在《桐阴论画》中对查士标的看法:“查梅壑士标,博雅好古,人品极高。画以天真幽淡为宗,颇为时流所重。盖二瞻画有两种:阔笔纵横排奡,尚少浑融遒炼之气;狭笔一味生涩,未能精湛,盖画以品重也。”也就是说,查士标的画风从总体看是“以天真幽淡为宗”,具体分析又有两种不同表现,即“阔笔纵横排奡”和“狭笔一味生涩”,而其“画以品重”是世人所好的根本缘由。秦祖永的上述观点对后世画学界产生了一定影响。当代美术史论家肖燕翼在《查士标及其绘画艺术》一文中援引了秦祖永上述观点,并分析认为:“阔笔纵横排奡”得乎米芾,“狭笔一味生涩”得乎倪云林奡。当代美学家、美术史论家郭因在《新安画派》一书中也援引了秦祖永上述观点,更明确地认为查士标的绘画有“阔笔纵横排奡”和“狭笔一味生涩”两种画风,“应该说,前一种画风得乎米,后一种画风得乎倪,但更多的时候,他是将二者调和运用自己的画作中”。

民国时期,绘画史论家郑午昌在《中国画学全史》中说:查士标“书法华亭,画以天真幽淡为宗”。又说:“查士标有云山缥缈图大卷,笔酣墨饱,元气淋漓。”“天真幽淡”与“元气淋漓”似乎是两种画风,抑或是一种画风的两种不同表现形式,郑午昌没有进行辨析,只是直觉感悟式地概述。不过,“天真幽淡”确实是查士标画风的一种主要的、贯穿一生的特点。而“天真幽淡”的说法显然是受前人的影响,如前所述,清代秦祖永即认为查士标“画以天真幽淡为宗”。

民国时期,黄宾虹著有两篇长文涉及查士标。一篇是《黄山画苑论略》,列“查士标孙逸”一节简论。关于查士标绘画多沿袭前人陈说:“画初学云林,后参以梅道人,用笔不多,丰神懒散,逸品也。”一篇是《黄山丹青志》,专列“梅壑散人”一节评论。此文对查士标的生平之学习、交友、诗酒生活、画事轶闻等作了述评,对其书画评论:“师法华亭,无不逼肖。”“初学倪高士,后参以梅华道人,用笔不多,惜墨如金,逸品也。”并对其作品广泛流传之原因作了评析:“论者谓其生平无疾言危论,见后辈书画,必奖誉之,故名高而人不忌。以视渐江之孤癖,乘槎之傲慢,其墨迹流传,既多且广,不亦宜哉!”黄宾虹这些看法是总结前人旧说而得出的,在学理上并无多大进步。但其有一点值得重视,就是查士标“师法华亭”“学倪高士”“参梅道人”,这构成了他学习绘画的一种进路,也构成了他绘画风格的不同面目的嬗变。

上述可见,将查士标山水画风视为“风神懒散,气韵荒寒”虽然是一种主流观点,但是石涛视查士标为“清逸”一派,秦祖永认为查士标“画以天真幽淡为宗”,并有“阔笔纵横排奡”和“狭笔一味生涩”两种画风,则更为洞见卓识,而非人云亦云。可惜的是,石涛、秦祖永的观点并未得到画学界应有的重视。更奇怪的是,近十年学术界对查士标的研究逐渐多起来,人云亦云也越发盛行,似乎查士标画风“风神懒散,气韵荒寒”是一种定论而不可逾越。我详细检索了近十年学术界关于查士标研究的成果,感到受所谓“定论”影响太深,而正是这一“前见”或“陈见”使研究如套桎梏而裹足不前。

二、查士标山水画风格特征的再认识

对查士标绘画风格特点的再认识和概括,主要不应依据人云亦云的旧说与所谓“定论”,而主要应该依据流传下来的大量画家“文本”,即画作、书作、诗作及题跋。那些所谓“定论”只能作为一种参考。

依据流传下来的查士标大量“文本”即画、书、诗及题跋,我们可以将其山水画风格的总体特征概括为“天真幽淡,萧散清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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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查士标  山居抱膝图轴 

205cm×79.3cm  纸本墨笔  1667年

香港虚白斋旧藏

我们观赏查士标山水画作,扑面而来的首先是一种天真幽淡的风神。论者谓查士标“以天真幽淡为宗”大致是不错的,尽管未能概其全面。查士标的作品有两类,一是所谓的仿古画,一是所谓的创作画。这两类代表性作品都无不具有天真幽淡的风神。所谓仿古画如《仿倪云林山水图》《拟董北苑山水图》《拟黄子久晴峦暖翠图》《仿各家山水图册》等,虽然注明拟某家仿某家,其实是借古人笔墨写眼前山水,或运古人丘壑抒胸中逸气,那一分天真幽淡之气自然流露笔端。至于所谓创作画如《抱琴幽居图》《溪山深秀图》《西坡诗意图册》等,更是不受古人成法所限,那天真、幽远、淡然的气息发自肺腑,倾诉笔端。查士标绘画“天真幽淡的风神”,仔细辨析又有如下表现:其一,天真率性,不事矫饰,而得自然天趣。查士标大量山水诗作,大都直抒胸臆、通俗畅达、清新自然,而不蓄意矫饰、隐晦生涩、隔篱拒人,因此好懂“不隔”。其山水画和其山水诗一样,也都“不隔”,以天真率性打动人,以自然天趣感染人。他画山野苍茫:“萧萧山木里,漠漠野田间。断岸平桥畔,苍茫不可攀。”他画溪亭孤客:“虚亭拥万木,有客独凭栏。何处凉飚至,溪声生早寒。”他画林中夜雨:“人寻静处深,屋向林中小。夜雨听芭蕉,绿天窗外晓。”他画落日归舟:“木叶下萧萧,维舟近于壑。不受山风吹,烟波送落日。”如此等等,无不得自然天趣,让人寻味无穷。他的《和文同舟中早起看雨之作》表现了其懒散、率性、天真的言行举止。诗曰:“夜半溪声响急滩,拥衾蓬底觉生寒。朝来闻说倾盆雨,懒起输君独自看。数日舟居得晏眠,竟无闲梦到云烟。雨余忽听诗中画,急起推蓬对米颠。”他的《题南山云树图》更表现了其天真率性及由此生发的独特自然情趣。题画曰:“动静无心云出山,山云何处有忙闲。要知心住因无住,忙处看云闲看山。”其二,幽淡简远,删除繁糅,而得山水灵性。查士标的绘画笔墨灵动,构图灵巧,山石林泉灵秀,总之灵气弥漫,这无疑都来自山水灵性的浸染。画家能得山水灵性,并不是天生的禀赋能耐,而是追求和修炼的结晶。查士标能够得山水之灵气,“尚简”“简贵”是其关键。他题画曰:“大痴以《江山胜览卷》为最,恨微伤繁冗耳。元人画以趣胜,惟用笔淡远得之,以是益悟简贵之难,不独在画也。”(《题为五老道翁作山水册》)他从“元人画以趣胜,惟用笔淡远得之”而悟出“简贵之难”的画理。他尚简、贵简,以简淡得元人神髓,以简淡写山水真趣,以简淡抒胸中逸气。他又题画曰:“迂画以简淡为宗,然用笔须出之苍秀始得,识者证之。”(《题自作山水图》)他认为倪迂之画虽宗简淡,但用笔出之苍秀,故简淡玄远而又苍秀清润,实为难得的神逸之品。他在崇尚简淡的同时,又追求苍秀,以苍秀得元人清润气格,以苍秀写山水清新气息,以苍秀一扫胸中画中的陈腐之气。可以说简淡苍秀是查士标笔墨的重要特点。

我们观赏查士标山水画作,触动心弦的主要是一种萧散清逸的气韵。论者谓查士标“懒散”“荒寒”是不准确的,尽管其论出之有据。查士标待人接物天真率性,往往给人以“懒散”之嫌,但这并不能构成其绘画的“风神”。他做人表现出些许懒散之态,而其画风则可归属萧散之列。查士标临仿“元四家”尤其是倪云林具有荒寒意味的山水,往往给人以“荒寒”之错觉,但这并不构成其绘画的“气韵”。他的临仿作品多为简淡幽远,他的独创作品多为清新超逸,这两类作品概括起来可归为简远清逸一路。因此,说查士标绘画具有“萧散清逸的风神”更为贴切。仔细辨析又有如下表现:其一,不趋媚俗,萧散自适,而有野鹤放达情趣。查士标的山水画别具高格,关键在于不趋媚俗,以萧散洒脱、逍遥自适、不肖功利的自由心态,抒发了野鹤般的放达情趣,以及与这种情趣相契合的山野溪流、田野卜居、荒野疏林、春华秋色等散发的野逸气息。他的画清新中流露出野逸之气,奇秀中弥漫着古雅之风,因此个性彰显,不媚时俗,不趋流弊。譬如,查士标《曳杖过桥图》《雨后溪山图》《溪山深秀图》《泉声山色图》《深山古寺图》等,虽然不同作品的描绘景象、构图、笔墨、意境都有所不同,但都无不显得洒脱放达、清新野逸、奇秀古雅。这显然与明末清初流行的摹古、繁糅、柔媚、熟俗的画风格格不入。其二,不拘陈规,清逸弥漫,而有闲云舒卷气象。查士标的绘画笔墨极为自由,不为陈规所拘。譬如,查士标《青山卜居图》,那远山疏淡,木叶瑟瑟,左侧陡壁高耸,低峦平坡横延。溪边树木疏朗,垂柳轻拂,丛竹摇曳,茅屋空灵。画面萧散疏朗,着笔不多,野逸气息弥漫;笔触轻快,多干笔皴擦,间润墨点染,虽貌似简洁而实则极富层次。画家题跋:“坦腹江亭枕束书,澄清洲渚见志虚。踈篁古木悠悠思,何处青山好卜居。仿倪云林画法。”虽然标明“仿倪云林画法”,但是少了倪高士的孤寂荒寒,多了自家的清润野逸,笔墨意境入古而又出古。查士标《仿倪云林古木远山图》《仿倪云林山水图》《山水图》等也都如此。尤其是《山水图》(亦称《溪桥策杖图》),得元人写意三昧,笔趣直接倪黄,并别开境界,笔墨更自由灵动,意境更悠远清逸,给人一种云卷云舒、望断归途、不滞于物的超脱之感,这是我们欣赏元人尤其是倪黄时所感受和体验不到的。

对查士标山水画作进行深入探究,还可以看到他对“丘壑”与“笔墨”关系有独到的理解。查士标《题仿黄公望富春览胜图》曰:“余唯古人论画在笔墨,今人论画在丘壑,然而丘壑易见,笔墨难知。子久千丘万壑不厌其繁,云林一丘一壑不嫌其间,常由笔墨得耳。得笔墨则丘壑见,繁简勿论矣。……丘壑宜聚不宜散,宜隐不易显,宜宛转不宜径直,分合自然,虚实相别,要复以笔墨运之。”在他看来,画中丘壑繁简之风格并不取决于山水本身,而得之于画家笔墨,子久丘壑之繁、云林丘壑之简均得之于笔墨。丘壑之繁简、聚散、隐显、婉转径直、分合自然、虚实相别等,都无不是笔墨运营的结果。因此可以说“丘壑易见,笔墨难知”。查士标《题龚野逸山水真迹册页》曰“昔人云:'丘壑求天地所有,笔墨求天地所无。’野逸此册丘壑、笔墨非人间蹊径,乃开辟大文章也!非吾友疑庵真鉴笃嗜,孰能致之。画家谓殉之为一合,岂不信然。余三十年交野逸,得阅其画甚多,当以此册为第一。野逸定许我为知音”。在他看来,龚贤(野逸)以天地所无之笔墨,运天地所有之丘壑,其丘壑、笔墨皆非人间蹊径,乃“开辟大文章”即山水大境界。查士标《题自画山水》曰:“画家以尺幅而有千里之势,唯册页为最难。然须丘壑与笔墨兼长,乃称合作。世有精六法者,当不谬余言也。”在他看来,画家要以尺幅而有千里之势,不仅在于丘壑气势,也在于笔墨气韵,必须丘壑与笔墨兼长方可达此境界。上述可见,查士标所谓“丘壑易见,笔墨难知”,所谓“丘壑求天地所有,笔墨求天地所无”,所谓“以尺幅而有千里之势,然须丘壑与笔墨兼长”,是他对丘壑与笔墨之关系的独到见解,也是他重视学习古人笔墨的重要理据。

查士标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宋元人笔墨,写眼前胜景,运胸中丘壑。他“拟北苑笔意”“拟郭河阳法”“仿米家云山”是如此;他倾心“专师倪迂”直追“倪高士笔意”、对黄子久“追拟其意”、于梅华道人“以意拟之”亦如此;他对“董华亭笔精墨妙”用功甚深,直追其自然清新、秀润华滋、古雅超逸,也都无不如此。查士标大量山水画作,都呈现出丘壑与笔墨兼长并胜的境界。

正因为查士标丘壑与笔墨兼长并胜,所以其作品耐得仔细品味。在“新安四家”中,查士标于书法用功最勤,笔墨堪称丰富。清人张庚说查士标“书法纯学华亭,足乱真本”。说查士标学董其昌用功甚深是对的,但说他纯学董其昌则失之片面。查士标书法多学董其昌,上追“二王”,涉猎唐人,参以米芾,亦临东坡,颇得古代名帖精华。他说:“华亭宗伯书,论者称其得晋人之韵。……余中岁以前书,全师宗伯,几能乱真。迩年以来,稍泛滥唐宋诸家,于宗伯书法时有离合。”(《题为允老所作山水图》)专题探讨查士标的书法不是本文的任务,这里仅指出查氏书法对其绘画的影响。一是查士标诸多画作都有诗文题跋,诗书画相得益彰,这在“新安四家”中是最为突出的。二是查士标以书入画,以书润画,使其画意趣横生、别开生面。查士标画作“书写性”极强,而“描绘性”相对减弱;以线条“写意”突出,而皴法“造型”罕见;在笔精墨妙中流露出古雅清逸之风韵,尤其是用墨丰富而精到,在他的作品中不难见出“干裂秋风”的焦墨、“润泽春雨”的淡墨、“铁笔酣畅”的浓墨、“倪迂绝俗”的枯墨、“米点云山”的润墨,如此等等。有论者谓查士标的笔墨近似董其昌,我则以为其笔墨直追董其昌而无董氏某些习气。董其昌书画笔墨以自然淡雅为审美情趣,以“秀拙”为艺术表现,但未脱尽娇柔、媚俗之习气。查士标有董氏之秀,无董氏之拙,脱董氏习气,而独具秀隽清逸一格,其笔底风神完全出乎自然,形成了自家风貌。这就是查士标的画风画境,为什么显得比董其昌更为自然天成的主要原因之一。

三、查士标山水画风格形成的内在理路

影响查士标山水画风格形成的因素很多,如人们经常列举的其家藏宋元真迹、师承渊源、遗民身世、游历交往、诗酒生活等。我们要追问的是:查士标山水画风格形成的内在理路是什么,而这种内在理路又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甚至决定了他的艺术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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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查士标  书画自赏册(之一)

18.7cm×15.4cm  纸本设色  1670年

上海博物馆藏

影响查士标山水画风格形成的内在理路:首先,是师法古人,择采诸家,取其精要而铸自家面貌。从流传下来的查士标的画作来看,大部分为仿古画,所涉及的古代画家,计有董源、米氏父子、郭熙、黄公望、倪瓒、吴镇、王蒙、高克恭、王绂、沈周、董其昌等宋、元、明诸家数十人。仅《仿各家山水图册》(十开),就有“拟郭河阳法”“拟米襄阳”“倪高士笔意”“张僧繇没骨法”“元人徐幼文法”“九龙山人画意”“方上清意”“赵承图”“一峰道人”“黄鹤山樵”。从表面看,不免有泥古之嫌,而少自家面目,似无个性风格。但如果对查士标“仿古”画作进行具体分析,便不难见出以下特点:其一,查士标所临仿的古代画家大都是所谓“南宗正派”,这一点是深受董其昌画学思想影响的。从查士标的传世画作和遗存诗跋来看,其临习的主要对象为董源、“二米”、“元四家”。其二,查士标是师古而非泥古,是凭自己的理解去画,大有师其意而不师其迹的意味。正如石涛所说,“师古人之心”而非“师古人之迹”。譬如,查士标《拟董北苑山水图》,不是临董源画之形迹,而是临其笔意与笔墨气韵,画中具有董源的笔墨苍厚气韵,而多了自己的山石劲峭风貌。他在画中题跋:“携雪轩中得观北苑真迹,笔墨深厚,云峦变幻,时在心目间,楼居无事,漫拟其意。”查士标《拟黄子久晴峦暖翠图》,这幅画属青绿浅设色,吸取了黄公望笔墨意趣的平淡天真、萧散简远,而多了自家所有的山峦劲峭、笔墨清逸。他在画中题道:“董华亭称子久画常以晴峦暖翠为第一,余二十年前曾见之,追拟其意,然自为位置,不能求肖也。”可见,他是追拟其意而非求肖其形。查士标《仿倪云林山水图》,是临仿较似的一幅作品,但不求肖形酷似,而是有所取舍,其着眼点是传达倪高士的绝尘与天真。他在画中题道:“亭子净无尘,松花落葛巾,云林遗法在,仿佛见天真。”倪云林的天真绝尘是查士标终生的追慕与效法。

其次,是师古人兼师造化,以古人笔墨写胸中山水,不同流俗而别树一帜。“师古人兼师造化”是黄宾虹所总结的新安画派的优秀传统。作为“新安四家”之一的查士标自然不例外。《歙县志》载述:“迨明清间,渐江山人出,宗法倪、黄,始趋坚洁简澹,卓然成派。汪之瑞、孙逸、查士标所尚略同。”这四大家之山水画,基本上统一于简静、萧穆、冷逸、清幽的画风中。然而,他们师古人取法不尽相同,师造化取向有所差异,因此形成了各自的绘画面貌、风格、境界。譬如同是学倪云林,渐江取其天籁绝尘、萧疏超逸、荒寒空寂,而查士标却取其天真幽淡、萧散清逸、超然自适,渐江以孤寂傲岸之心师法云林,而查士标是以超脱懒散之心师法云林,两者师古人的取法与境界差异明显。渐江主学元人,倾心“倪黄”,上追“荆关董巨”,并不排斥“北宗”诸家,而查士标亦主学元人,着力“倪黄”,参以“二米”,又直追董华亭,仅囿于“南宗”一脉,两人师古人的眼界与路径迥然有别。同是师法自然,渐江沉潜武夷山、黄山胜境,“静悟”中得“清灵之气”,又得“伟峻沉厚风格”,而查士标流寓扬州、往来金陵、杭州,领略江南秀景、春华秋色,得清逸之气和天然幽淡风韵。渐江以遗民高僧的心态来体悟和师法自然造化,而查士标以遗民士人的心态来体悟和抒写自然胜境,两者“胸中丘壑”有所不同,“笔下丘壑”也必然相异。可见,正因为查士标“师古人”有独到的理解和取法,“师造化”有独到的体悟与表现,所以他与崇古泥古的“四王”流弊拉开了差距,也在师古不泥的“新安四家”中独具风格。这正是他以古人笔墨、写胸中山水,而不同流俗、别树一帜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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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查士标  书画册(之一)

22.4cm×17.3cm  纸本设色

天津博物馆藏

再次,是借山水胜景,写胸中逸气,别具一格成自家风范。在一般人看来,查士标师法自然的意识不如渐江、石涛、梅清等人强烈和自觉,甚至觉得他“师古人”有余而“师造化”不足。其实,查士标师造化也是自觉的,只不过有自家的眼光和特点。他没有渐江的孤傲冷寂之气,没有石涛的雄伟奔放之势,没有梅清的盘礡奇崛之风,有的是萧散清逸气息。他具有如苏、米的率意,却未完全脱俗,具有倪、黄的逸气,却未能绝俗。因此,终不能达到宋元文人画家“以逸笔草草,写胸中逸气”的境界。然而,查士标借山水胜景而写胸中逸气,貌写家山而抒一腔情思,则不容否定或怀疑。

查士标中晚年所特有的流寓游历、诗酒交友的生活方式,决定他于自然山水不是沉潜深悟,而是直觉感悟。他有一幅画的诗跋很能说明问题。诗跋曰:“木叶临冬尽,沙村古干存。僧窗烘煖日,乘兴写霜根。丙寅冬杪,宿甘露僧舍,闲步沙边,见茆檐古木,虬枝撑柱,苍秀可爱。远及江干,舟帆雁阵飘忽,纵眺无尽。归而图之,亦山居一快事也。”他曾题画赠樵阳道士:“寂寂空林静掩关,短篱修竹不遮山。有时独上孤峰坐,流水声中得大还。”流露了他对山林峰峦的感悟体味。他还有一首题画诗:“断岩千仞入云宽,一带疏林映水寒。到处溪山有生趣,闲来拈出与人看。”更流露出他对山林溪水的寄情抒怀。作为遗民文人,查士标无奈世道,又生性懒散,其诗画具有寄情山水、超然自适的清逸与平和,而无萧穆绝尘、不食人间烟火的冷寂与孤傲。这与清人评其“生平无疾言危论,见后辈书画必奖誉之,故名高而人不忌”是相吻合的。从查士标不杂古人成法的作品中,更可以看出他抒发胸中逸气而别具一格的画风。譬如《雨后溪山图》,雨后峰峦飞泉,碧溪小桥,溪畔空亭孑立,山脚修竹草堂,一片清静微寒,桥头柳下一高士正仰头眺望。题画诗曰:“雨后飞泉下碧溪,长林修竹草堂寒,无人识得高人意,溪上青山独自看。”此可谓“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有类似王摩诘的诗情画意,笔墨意境均无泥古习气,而流露着高士逸气,只见出自家风范。《抱琴幽居图》是一幅青绿山水手卷,题诗曰:“青山楼阁楚江东,身在苍茫晚色中。故国自逢难望见,不关春树雨滨濛……”其构图、笔墨、气韵,没有丝毫泥古习气,有的只是幽情逸气的自由抒发。画家题道:“秋雨初晴,走笔书此,不问工拙也。”

结语:有序传承与借古开今

“有序传承与借古开今的自觉自律”是中国画传承与创新的内在理路之一,也是新安画派的优秀传统之一。“新安四家”就是如此。渐江是在有序传承中借古开今的范例,其绘画是“取法乎上”“借古开今”的自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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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查士标  云容水影图轴

143.6cm×72cm  纸本设色  1681年

天津博物馆藏

查士标与渐江一样,也是在有序传承中借古开今。所不同的是,渐江不受董其昌为代表的主流画学思想束缚,不独传承所谓“南宗正派”一脉,而是南宗北宗兼容,师法自然,形成了清劲简瘦、冷寂荒寒的艺术风格。查士标则不然,他深受董其昌画学思想影响,主要传承所谓“南宗正派”一脉,择优而从,丰盈自家,同时泛游江南,貌写家山,与当时的正统画派若即若离,与市井的文人生活不即不离,似乎是“大隐隐于市”,力主创新,却不走极端,走中庸之道,有点“道中庸”而“极高明”的意味,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天真幽淡、萧散清逸的艺术风格。

与渐江、石涛、梅清等开宗立派的领袖比较起来,查士标的力主创新似乎不够旗帜鲜明,借古开今也似乎过于中庸之道。其实,查士标式的不过激、不浮躁、平心静气、自然而然,也是借古开今和创新的一种风范、一种境界。而这种风范和境界为后世画家难以企及,因此弥足珍贵。美术史论家郭因先生曾说:查士标是松,不是奇松,是鹤,不是仙鹤。这说法大致是不错的。我要接着说:查士标是秀松,清丽之绝,是野鹤,闲逸至极。在流行着浮躁而娇柔的时代,人们会越发珍视查士标艺术所特有的那一分清逸与天真。

(作者为安徽省黄宾虹画院副院长、教授、

安徽省中国画学会副主席)

【详见《中国书画》杂志2023年第7期】


新媒体编辑:孙莲

责任编辑:欧阳逸川

审阅: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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