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有一个小小的创新型学习社区,当绝大多数学校都在通过考试选拔孩子的时候,它为当地那些被挤出“轨道”休学的孩子,提供了一个心灵的“避难所”,精神的“按摩院”。 作为家与学校之外的“第三空间”,过去八年,这里有超过100位休学的孩子在陪伴中康复,并回归到自己生活的轨道;也有100个家庭因为它的存在,而重塑了家庭关系。 这是少年集·半校学习社区,它是许多西安青少年至暗时刻中的“灯塔”。本期复元访谈,我们采访了其创始人邢莉老师,从陪伴者的视角聊聊休学孩子及家庭。 邢莉 少年集·半校学习社区创始人 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陪伴100+休学孩子成长 他们都是“好学生” 都是很有想法的孩子 复元伙伴: 邢莉老师好。我们知道你陪伴抑郁休学的孩子已有八年,很多孩子在你这里慢慢好起来,你对他们有什么观察? 邢莉: 我们陪伴的这些休学孩子中,大概有90%都是大家眼里的“好学生”。要不是高中成绩特别好,就是初中或小学成绩特别好。而且他们往往非常有自己的想法 ,只是被压制了。 大部分都是被家长逼着,在小学时就提前把很多东西学了,所以在前一阶段的成绩远超同龄人。这些孩子本就有点厌学,家长不仅不帮助他们,而且会给他们设置一些虚妄目标——“上了初中就好”或“上了高中就好了”。孩子上了初中后,尤其是上名校,从原来班里的尖子生,变成名校里的普通孩子甚至差生,这种巨大的落差感,带来极大的压力和挫败。
这些孩子非常有自己的想法,只是没有人理解他们。来我这里的休学孩子,他们会看很深的哲学书,看加缪、尼采这些。只是他在思考时,不管是学校还是家庭,没人能去跟他讨论他困惑的议题。
他到我这儿来后,我觉得他没问题,只是家长不理解他,如果家长想让他好,就跟他一起学习,读他读的书,跟他去讨论。过了两三个月,孩子的生命力就会慢慢回来。我就跟他说,“你不需要所有人都懂你”。 我认识那个孩子已有7年,翻开我们十年之约的信——10年后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他说想上中央美术学院。现在还没到10年,他就已经实现了。 复元伙伴: 这些孩子给你分享过,在以前的学校老师是怎么对待他们的吗? 邢莉: 很多孩子都会说。打骂羞辱是常态,让全班同学不跟Ta讲话,不允许Ta去上厕所,谁跟Ta讲话、在一起玩,谁就会被罚。 还会让一些“犯错”的孩子站在一起,老师拿出棍子先打第一个人,然后让被打的同学打下一个人,下一个人再打下一个人,传递下去。如果打得不够重,重新再打10遍。
这样的事特别多,让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特别紧张和对立。 无人理解的“孤独”里 孩子们承受了太多伤害 复元伙伴: 你觉得这些生病休学的孩子,面临最难的问题是什么? 邢莉: 一是他们太孤独了,没有什么伙伴,但他们又很渴望有伙伴。 有一些孩子刚来这里,一直打游戏,一边打,一边说,“我好无聊,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就这样了,随便吧,地球爆炸毁灭吧。”他打得并不快乐,心底没有像家长想的那么嗨。 他们也会在网上认识一些人,因为某个话题聊起来,聊通宵,这也说明他们在现实生活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他们还是需要好的关系。 现实生活中的很多关系,让这些孩子是没有安全感的,甚至他会觉得你们才是正常人,我是不正常的,他有一层保护壳去把自己与他人隔绝开来。但本质上,他就是渴望和别人去交流。 我们这里真的很多这样的孩子,当他们跟我熟悉了后,总告诉我说,“我觉得自己好孤独”。
一种我要跟你决裂,跟家长去形成一种冲撞的关系。我反倒觉得这样比较好,因为Ta会表达,用这种方式去把这种伤害Ta的关系断开,进而自我保护。 还有一种是,我完全顺从于这个家庭。无论你对我有多么大的伤害,都会说:“爸爸妈妈是为我好。”
所以,你会发现这样的孩子是完全接纳了家长对他们的评价,但孩子更深层的内心其实是不喜欢的,要不然他们为什么会自残呢? 他们的关系就成了,“我伤害你”——“我接受你伤害”。 “自我认知” 是父母和孩子共同的必修课 复元伙伴: 在你们的课程中,给家长的课也好,还是给孩子的课也好,“自我认知”都占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为什么你觉得那么重要? 邢莉: 从孩子的角度来说,我们需要让孩子去搞清楚自己。 比如,和父母的关系,哪怕妈妈的本意是爱我的,我们先接受这部分,但是我们还得知道爱有很多种方式,这是不是你想要的爱。我们希望让孩子去探索更深层次的自己真实的感受和需求。
从父母的角度来说,我们也需要给父母提供一些最起码的信心和希望:一是对孩子的希望,不要让家长觉得自己的孩子完蛋了,父母要看到孩子除了考试成绩之外,那些生命本身更好的方面;二是让家长对自己有希望,觉得自己还可以做一些事情为之努力。 我们经常会做一个家长活动,叫“回到16岁”,看看父母在16岁做干什么?很多家长做完后,说自己那个时候也不太好。 比如前面提到的那位叫亲戚来打自己孩子的妈妈,她的原生家庭非常复杂,她在15岁的时候也得过抑郁症,只是当时大家都不知道那叫“抑郁症”,她一去教室就发抖,最后没法去上大学。 所以,你会看到她为什么会对女儿是这样,她自己也没学会怎么爱别人,而且她的内心深处有巨大的恐惧。所以,我们也要帮助家长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家长如果能看到自己的痛苦,就能够同理到孩子。 家长的自我认知太重要了,如果他们能够对自我很清晰,如果能情绪稳定,就不会把他所有的期待放在孩子身上了。 其实要让家长上课,改变家长,才是我们最难的一部分工作。好多家长都觉得自己没问题,觉得自己很好,对孩子用心良苦,不需要上课,自己只要出钱,把孩子搞过来交给我们就行。家长意识不到孩子出问题是跟自己是有关系的。 没办法,我就只能设置了一个条件,如果要把孩子送到我这里,父母必须要答应参加学习,所以我们绝大部分家长都是西安本地的。如果家长不变,无论我们在学校做多少努力,孩子回家后,一切都打回原形。这就是“5+2=0”,在这5天,回家2天,一切努力都白费。
现在,我们有的家长成了这里的老师,因为各行各业的家长都有,就请他们来给孩子们上课,带孩子们去他们工作的地方参观。家长变成和我们是一伙的了,一起来支持孩子。 没有爱、相信和陪伴 再多的教育方法都没有用 复元伙伴: 过去八年,有没有令你印象非常深刻的孩子? 邢莉: 有一个孩子患了双相情感障碍,我第一次见他是在精神卫生中心,他被束缚带绑在床上。他躺着看我的那个眼神,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他对谁都不信任,我去接触过他很多次,他才愿意来少年集。 十几天后一次对话时,我说:“孩子,老师知道你受过伤害,所以你不相信所有人,这不是你的错,我不会怪你。只是想起你的经历,会心疼,会特别想抱抱你。我更知道,你自己内心是特别希望能够好起来走出去,不然,你也不会愿意到老师这里来对吗?” 听完这番话,这个大男孩,抱着我嚎啕大哭。开始慢慢地跟我讲他的故事...... 我们开始共同探索对自我的认识;对老师对家人除了恨,还有没有其它的选择;如果可以重来,你可以做些什么去改变现状;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孩子的话匣子和思维都在渐渐地打开...... 他痛苦的时候,不愿意在一个空间里待着,要出去走,要跟人不停地讲话。有时候,半夜三四点还要下楼去,我们都需要陪着他。有一段时间,他总是睡不着,我也会陪他说话,晚上手机是不关机的,常常聊到天亮,直到他说老师我困了,我说我也累了,才休息。 在最开始的一个月很重要,他们就像受伤的小动物,不断地试探你能不能接得住。你要发自内心地去相信他,让他感受到没关系,我等你慢慢来。对他好,他是有感知的,一旦开始踏入进来,有了信任,你就会发现其实就没那么难了。 现在这个孩子已经好了,现在上高二。十几天前还回来,做了一件让我特别感动的事:那天我很累,又生病得厉害,他去我们家看我这个样子,问我你需不需要一个拥抱,我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他说,“你要知道你是一个好老师,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因为还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需要你。”就是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做的所有事情真的很值得。 我们这样的学生可多了,前几天还有孩子给我买了梨、红枣,很酷地丢在那,说你要煮水喝。他们有的还会盯着我去体检身体,要拿着我的体检报告看。虽然我自己的孩子不在身边,但是真的很幸福。 复元伙伴: 你接触了那么多的家长,你最常跟他们说的是什么? 邢莉: 有家长会觉得自己已经很相信孩子了,“你看,什么我都不管他,写不写作业我现在根本都不问。” 我就会问家长:“你看着他不写作业是什么感受?”家长会说:“我就忍。” 我接着问:“所以,你是真的相信他吗?'忍’是为了不跟孩子有冲突,是在抑止自己,如果你是打心底相信孩子,你会忍吗?”我要把家长心底最深的那个东西挖出来,让他看见。 促使我去做陪伴这些休学孩子,并且做了八年还不错,也是因为我真的特别爱孩子,因为爱他们,所以发自内心地相信。 这件事说起来简单,但是做起来很多人都做不到,所有教育的方法,如果没有最底层的爱、信任和陪伴,都是没有用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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