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解读】《金瓶梅》中奴婢形象对后世小说的影响 | 古典名著

后世的很多小说中都有《金瓶梅》的影子，尤其是奴婢形象塑造方面

——挖史人

《金瓶梅》的确是一部杰出的世情小说，它既是继承前辈作家的创造经验，文化历史积淀的集大成之作，又开启了后世世情小说的创造潮流。长篇世情小说在兰陵笑笑生手中诞生，又在他手中达到了无人企及的高峰，书写了文学史上的传奇。后起的学步之作蔚为大观，直到清代天才作家曹雪芹的出现才在继承中对《金瓶梅》有了雅化和诗化的处理，贡献出了不朽巨著《红楼梦》。后世对《金瓶梅》在奴婢形象塑造方面的继承和发展可分为以下几个阶段：

其一，《金瓶梅》续作及其奴婢形象塑造。《金瓶梅》最早的续书为《玉娇李》，故事是以因果报应为总的构思，梗概为：武大后世化为淫夫，上烝下报，潘金莲亦作河间妇，终以极刑，西门庆则一騃憨男子，坐视妻妾外遇，以见轮回不爽。1想必书中也会有奴婢们精彩的表现，可惜此书早佚，后人只能从前人零星的论述中了解有限的情节。续书中影响比较大的是明末遗民丁耀亢作的《续金瓶梅》，由吴月娘和孝哥的聚散无常及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等人转世后的故事，抒写北宋亡国之恨及金人大举南侵之事，蕴涵着作者沉痛的遗民之恨。通过君臣家国闺壸婢仆所遭遇的兵火离合、桑海变迁，揭示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暖，明显是对《金瓶梅》命意的延伸。小说中奴婢形象的塑造缺少了《金瓶梅》中的精细和繁复，人物性格失之于单调，奴婢人群涉及的笔墨明显减少。面对人生的沉浮动荡，对奴婢生命况味的探查失去了原著的深邃和宽广，比如玳安与小玉失去了人性的复杂和多色 调，转而以忠心耿耿的面目出现。对人物的评价集中在社会问题和道德伦理的层面上。

其二，《金瓶梅》后三股创作潮流的发展。《金瓶梅》对后世的深远影响，不仅仅是几部续书和为其他文学样式提供了素材，而是为以后不论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占压倒优势的世情小说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此后，世情小说沿着两个并行不悖的轨道向前发展，一派是以才子佳人的故事和家庭生活为题材来描摹世态的，代表性的作品为《林兰香》、《玉娇梨》、《平山冷燕》、《金云翘》、《宛如曰》、《定情人》、《醒世姻缘传》、《红楼梦》、《海上花列传》等。另一派是以社会生活为题材、用讥刺反讽的笔法来揭露社会黑暗现状的。如《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孽海花》等。还应注意的是，《金瓶梅》的横空出世，亦引起了一股沉渣泛起的艳情小说创作狂潮，如《绣榻野史》、《痴婆子传》、《闲情别传》、《昭阳趣史》、《弁而钗》、《宜春香质》等。这股强劲的黄色旋风从晚明刮到清朝，又有了《杏花天》、《灯草和尚》、《桃花影》、《浓情快史》等等。形成了数目众多的艳情小说群。这股潮流极力发展了《金瓶梅》艳情方面的描写，总体品格比较低下。艳情小说出现的原因与统治阶级荒淫无耻的生活及反理学的思潮有关。此外，它的出现和繁衍还与通俗小说的商品性直接相连。它们的作者们十分关注《金瓶梅》中的色情描写，在他们看来《金瓶梅》之所以为一些文人称道，正在于它有详细的情欲描写；而《金瓶梅》的畅销，更与它有这些描写相关。艳情小说的出现是作者片面、极端接受《金瓶梅》的反映。

公允的说，艳情小说亦有一定的文学、思想、历史方面的积极意义。对奴婢形象的塑造继承了《金瓶梅》所塑造的奴婢群像淫邪、泼辣的一面，欲望的极度放纵揭示了主子和奴婢人性的丑陋。比较有代表性的为《痴婆子传》和《肉蒲团》。

前者讲述了一个女人在淫靡的社会环境下被侮辱和损害的堕落史。主人公上官阿娜被放荡的少妇之言所惑，年未及笄就与表弟偷尝了禁果，情窦初开后，又与家中的童仆私通。嫁为人妇后，原本想改过自新的她却被丈夫冷落，独守空房，寂寞之中与仆人盈郎偷情，后被恶仆发现，胁迫奸淫了她。之后，她不断被各种男人胁迫而无奈私通。这些人中有她的公公、大伯、妹夫等人。直到爱上了儿子的老师后，她情有所钟，不再淫乱，却引起了所有和她有过私情的男人的嫉妒和报复，把她与教师的私情告诉了她的丈夫，从而被赶出了家门，落寞潦倒地独自生活。这里，有限的仆人形象被作者塑造成淫邪、无耻的恶仆形象。女主人成了他们玩弄和摧残的对象，他们与其他的男性共同造成了女主人公悲剧性的命运。后者的主人公未央生风流成性，周旋在各种女人中间。殊不知，他在占有别人妻子的同时，自己的妻子也被别人玩弄。最后大彻大悟，出家做了和尚。其中，未央生的妻子玉香得以和权老实私通的关键是她的丫环如意起到了重要作用。奴婢如意的名字不仅与《金瓶梅》中奴婢名字相同，而且她们的性格特征也大致相同。从而可以读出《金瓶梅》奴婢形象的塑造对后世艳情小说影响之大。

后世才子佳人小说和以社会生活为题材来描摹社会世态的小说在奴婢形象的塑造方面对《金瓶梅》的继承和发展也是显而易见的。后世小说在继承方面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首先是对边缘人物奴婢形象塑造的重视和精心刻画，自《金瓶梅》后，世情小说的主人公身边总少不了奴婢们的如影随形。

《金瓶梅》出现以前，古典小说的主人公多为明君贤相、英雄豪杰和神仙鬼怪，在这些人物身上，寄予了作者某种崇高的社会理想和忧患精神。故事性与传奇性的结合使作品纵横捭阖，意蕴深厚。然而，明君贤相、英雄豪杰和神仙鬼怪毕竟离现实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相去甚远，传奇性的人生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遇可求的事情。读者阅读这类作品，很难在情感上感到认同的亲切。《金瓶梅》则另辟蹊径，它的主人公都是平凡的小人物。是一群市井小民琐琐碎碎的人生悲喜剧，奴婢也以群体的面目登上了文学世界的殿堂，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的人性欲求，他们沉浮不定的命运得到了全面的呈现。由此，奴婢形象成为小说，尤其是长篇世情家庭小说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形象。想要深刻、透彻、全面反映社会世相的现实主义小说都不可避免的要涉及到奴婢形象的塑造。而且，奴婢不再是简单的衬托主人公，一笔带过的边缘人群，后世许多颇有影响的小说将奴婢形象放在十分突出的地位。对奴婢形象浓墨重彩的描摹，塑造了堪称典范意义的人物形象，如《红楼梦》中的丫环晴雯、袭人、鸳鸯、平儿，小厮茗烟、旺儿、兴儿，家人焦大等。

《林兰香》中由婢女荣升为夫人的田春婉，《海上花列传》中性情各异的娘姨、大姐等都以其鲜活的特征给读者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通过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让读者品味出社会人情的真伪。总之，自《金瓶梅》以来，奴婢形象塑造一跃而为文学世界塑造人物形象重要的一个层面是不争的事实。其次，继承《金瓶梅》奴婢形象塑造的复杂性、多色调，突破了以往的美学观念，开始塑造杂色的人，打破了以往文学作品塑造人物形象的单一性。《金瓶梅》在小说观上的突破就在于它所塑造的否定性形象，不是肤浅地从'好人’、'坏人’的概念中去衍化人物的感情和性格行为，而是善于将深藏在否定性人物各种变态多姿的声容笑貌里，甚至是隐藏在本质特征里相互矛盾的心理性格特征揭示出来，从而将否定性人物塑造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因此《金瓶梅》中的人物不是简单的人性和兽性的相加，也不是某些相反因素的偶然堆砌，而是性格上的辩证有机统一。

这一点，被深得《金瓶梅》壸奥的《红楼梦》出色地继承，杰出作家曹雪芹在奴婢形象塑造方面亦是深谙其三昧的，他笔下的奴婢已经随着色彩繁复的生活变得色彩斑驳、意味深长起来。仅仅从道德伦理的标准已经不能透彻地理解他笔下复杂多变的人物形象了，所有的奴婢形象，都是复杂和丰富的。最后，后世同类题材小说塑造奴婢形象时，在具体的结构安排、富有个性化的人物语言、服饰描写及情节内容上都对《金瓶梅》多有借鉴。《金瓶梅》富于创造性的结构正是选取大家庭固有的生活样式，呈现人物间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人性的欲求、异化及生命的轰毁，最后只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剧结局。从人物关系来看，《金瓶梅》总体结构属于立体网络式。小说将线性因果结构进行了一次新的开拓性的试验。一方面，小说通过主人公西门庆从暴发到毁灭这条贯穿线，展示了当时业已腐朽的封建社会的必然衰亡。另一方面，小说又没有局限于仅仅围绕西门庆一个人的命运，直线式的发展情节，而是以此为贯穿线，串起了一系列当时社会生活的生动场面和片段，如李瓶儿与花子虚、蒋竹山，王六儿与韩道国兄弟，宋惠莲与来旺等的纠葛，从而多方面地展示了市民社会的生活面貌和风俗。2这种宏阔复杂的结构形式被后世小说家广泛模仿和借鉴，最典型的则为古典小说巅峰之作的《红楼梦》。奴婢形象富有个性的语言及服饰的精细描摹也是后世小说家极力效仿的对象之一。尤其是奴婢们在互相斗气中脱口而出的俚俗泼辣的语言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符合人物性格身份的言语被作家高度注意，而不再是众口一词的文人化雅言。如将《金瓶梅》与《红楼梦》中奴婢们在发生矛盾骂人一事上略一对照，就可以看出二者之间的相似性。

雪娥寻不着这个由头儿，走来他房里叫他，说道：嫂子做了王美人了，怎的这般难请？那惠莲也不理他，只顾面朝里睡。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儿哩？早思想好来，不得你，他也不得死，还在西门庆家里。这惠莲听了他这一句话，打动潘金莲说的那情由，翻身跳起来，望雪娥说道：你没得走来浪声颡气！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为甚么来？打你一顿，撵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说出来，大家将就些便罢了，何必撑着头儿来寻趁人！这雪娥心中大怒，骂道：好贼奴才，养汉淫妇！如何大胆骂我？惠莲道：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你倒背地偷汉。我的汉子，你还来倒自家掀腾！这几句话分明戳在雪娥身上，那雪娥怎不急了。那惠莲不防他，被他走向前，一个巴掌打在脸上，打的脸上通红。说道：你如何打我？’于是一头撞将去，两个就揪扭打在一处。

无独有偶，《红楼梦》第四十六回中，大丫环鸳鸯和她嫂子也有一段矛盾冲突：1 正说着，只见他嫂子从那边走来。袭人道：当时找不着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说了。鸳鸯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她有个不奉承去的！说话之间，已来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里没找到，姑娘跑到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平儿、袭人都忙让坐。他嫂子说：姑娘们请坐，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笑道：什么话这样忙？我们这里猜谜儿赢手批子打呢！等猜了这个再去。鸳鸯道：什么话，你说罢。他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鸳鸯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他骂道：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得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一面说，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他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不犯着牵三挂四的。俗语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姑奶奶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有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袭人、平儿忙道：你倒别这么说，他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牵三挂四的。你听见那位太太，太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他骂的人自有他骂的，我们犯不着多心。鸳鸯道：他见我骂了他，他臊了，没的盖脸，又拿话挑唆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他就挑出这个空儿来。他嫂子自觉没趣，赌气去了。

家常口语，泼辣犀利，性格立显，二者在这一点上极为相似。

至于奴婢在服饰打扮方面的相似性描写更是俯拾即是，在此不再罗列。情节内容上《红楼梦》亦是取法《金瓶梅》多矣。这从两书中奴婢共同的名字，共同的人性欲求，复杂的人际关系的设置等都显示着《金瓶梅》的深远影响在以《红楼梦》为代表的小说中结出的硕果。当我们读到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在尤二姐两盘菜，一杯酒的赏赐下，大段评说贾府主子们的篇章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西门庆的心腹小厮玳安在傅伙计面前大段评说西门府女主子们的话语，两相对照，会发现二者惊人的相似。此外，奴婢与贪淫好色的男主子在私通时被女主子撞见偷听，从而引发主奴风波的事情在两部小说中也是极其相似。比如鲍二家的与贾琏的私通，宋惠莲与西门庆在山洞幽会等情节。当然还有晴雯对犯了错误的小丫环坠儿残酷的惩罚与春梅对愚钝的秋菊的苛酷责罚都有惊人的相似，纵观这些情节设置的类同，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红楼梦》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金瓶梅》若干情节的翻版！没有杰出巨著《金瓶梅》就不会有伟大巨著《红楼梦》的问世。

值得读者注意的是，以揭示社会黑暗为题材的小说在后世亦是有意识地借鉴《金瓶梅》的诸多写法。比如《儒林外史》对官僚士林，三教九流的刻画都是以反讽的笔调冷峻地折射出世人的丑态和人性之恶。社会上林林总总的人物都在追逐财色的满足，即使丧失了操守和人格也在所不惜。上层人物如此，下层人物亦然。总之，自从《金瓶梅》问世以来，传统的小说观为之发生巨大的改观。仿效借鉴之作层出不穷，代不乏人。即使在现当代的文学作品中，亦不难看出《金瓶梅》对作者创作的深远影响，比如现当代文坛巨匠张恨水、路翎、张爱玲、白先勇等的小说，无论在构思取材上，还是具体到人物、语言、情节等都有明显师法《金瓶梅》之处。

后世小说在继承《金瓶梅》之外，亦有许多突破变异之处。这种情况在文学史上极其普泛，类似于种族基因，每一代个体的人只是这种基因无止境传承链条中的一个个载体，个体总会在传承的过程中，有意或无意地做某些变异的工作。这种变异亦应该一分为二的看，积极方面来说，后代面对前代在文学艺术上取得的辉煌成就，除了汲取艺术营养之外，内心难免焦灼，前人艺术成就宛如高耸入云的山峰，将后代作家遮蔽在阴影中，于是创新突破成为作家内在的创作冲动，独辟蹊径也就成为必然的选择。文学史上，这样的情况屡屡出现：唐诗的辉煌让宋人选择了词学的园地，辛勤培养之下，宋词开出了绚丽的花朵；宋词的光耀千古，又迫使元曲的萌发进而大放异彩；而元曲的光影四溢，又烛照了明清小说由幽微到斑斓的递进发展。《金瓶梅》于后代敏锐的作者而言正如提供了一座风景独异的艺术胜景，欣赏、采撷、扬弃后，再潜隐入深谷，最后，吮吸营养，剔除糟粕，在文学天地中纵横俯仰，创造出集大成的不朽作品，建立自己颖异的艺术王国。另一方面，从消极方面来看，《金瓶梅》在展示社会生活丑恶堕落的现实情况时，缺少艺术上的节制。兰陵笑笑生未能把生活中的丑陋转化为艺术上的美，这充分表现在《金瓶梅》中过多地描写两性间赤裸裸的动物性本能，太过黑暗颓废的世纪末疯狂放纵情调充斥全文，以致严重影响了这部本来优秀伟大作品的声誉。而后世作者总不乏买椟还珠的愚蠢之举，他们对《金瓶梅》的伟大之处弃若敝履，将兴趣点投注在直露琐细的男女之间的性描写方面，致使晚明以降艳情小说流布四方。其原因亦不难体察，一方面是社会的颓风所致，一方面则是作者为迎合市民阶层低劣的阅读心理，为商业利益驱使的结果。如《肉蒲团》、《姑妄言》、《痴婆子转》、《绣榻野史》、《杏花天》等小说中的芸芸众生视情欲为上，他们贪淫好色，纵欲无度。甚至将乱伦灭理也视若等闲。虽然作者一般都会设置一个因果报应的惩戒结局，但是作者的本意却并不是批判揭露，而是对人类丑陋的动物本性持展览、欣赏、暧昧的态度。遂使这些作品思想意蕴低劣，艺术品格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