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 李亚平 是的。没有学校教育,我连跑步这种最基本的锻炼习惯、运动方式都掌握不了。而且我也亲眼看到,没有上过学的老一辈人,他们是不会跑步的。他们的一生,干过许多活儿,吃过许多苦,可是,他们不会跑步,他们也从来不跑,他们也不愿意跑。他们看到我跑的时候,总是摇摇头笑:“跑步?闲的。”我也一笑,跑掉了。小学就在村西头。每天早晨天不亮我就去上学。我上学特别积极。那时候家里只有一块爸爸的手表来计时,是那种老式的上弦的手表。一天,爸爸忘了上弦。手表就不走了。不走了,就没个时间点了。天还未明,我醒了,问几点了。爸爸睡梦中被我惊醒,一惊:“哟!手表忘上弦了!”浓浓的自责使我不忍心埋冤他。可小时候的我把上学看成和奶奶给老天爷上供一样神圣的事儿。不是不迟到,而是必须早到,最好每天都第一个到,最好每天都有老师夸我:“亚平又是第一个到校,积极,是考大学的好苗子!”所以,暗中跟同学比谁早到校就成了我使不完的心劲儿。既然眼下表坏了,那么,没有比起来就走更合适的上学时间了!而且说不定我能创个史无前例的“早到”典型!那是冬天,即使已经到了上学的点儿,天也是漆黑一团的。小小的我知道,冬季天黑得厉害不代表时间就早。我很快地穿好了厚厚的棉袄棉裤棉鞋,背起书包就往村西头的学校去了。那时候村小的习惯是,学生早晨到校先进行晨跑,晨跑完读书,读完书回家吃早饭,吃完早饭再回学校正式上课。一个人踏着黑黑的道路,连一声狗叫也听不见,我到了学校门口。一看,一个人影也没有。我就到操场上的破篮球架下等。一等二等,不见人来。脚趾头冻麻了,我忍不住自己先围着操场跑起来。跑了三五圈后,脚不麻了,可天还是乌漆麻黑的,只有一些星星在头顶上打瞌睡似地闪一下闪一下。学校寂静地像片坟地。我有点害怕了。心想,是不是我来得太早了?回去的话,值不值得呢?会不会我刚回到家,又该来了?我犹豫再三,看看周围,仍是没有一个人影,就忐忑不安地回家了。回到家,爸爸妈妈还没起床,他们听见“吱呀”地开门声,齐声大叫:“谁呀?!”他们竟然不知道我上学去了。还以为家里进了贼。我怏怏地说:“妈,我。”“这才几点呀?哪能有人呢?快上床再睡会,暖和暖和。”妈催促着。“也就是三四点钟吧。快上床再睡会吧。等天快明的时候再上学去。”我信妈妈的生物钟。于是又脱了棉鞋棉裤棉袄,钻进弟弟妹妹还酣睡着的热热的被窝,睁了一会儿眼,怀着也许无法早到校了的担忧,又睡着了。梦中,我依然最早到校,和同学们在操场上跑步,随着老师的“一二一”,起劲地踏着节拍,脸蛋被冻得冰凉,可心里热乎乎的,高兴得很。每天的晨跑,都让小小的我获得一种加入集体生活的自豪感。就在我跑得最兴奋的时候,听见妈妈喊:“小平,该上学去了!”我一骨碌爬起来,看看天有点亮了,知道时候不早,是没办法和同学比赛早到校了,想到夜里的早到又没人知道,也无法证明给同学看,我只埋冤妈妈:“喊晚了,妈!”果然不晚。可是等我到了学校,操场上已经站满了人。我就边跑步边和前面的同学聊我夜里起早了独自一人到学校跑步的事儿。我至今还记得前面的同学笑出了猪叫声被老师批评的情景。开始的时候,是一群男生一哄的跑了出去,像撒欢儿的羊群。跑上五六圈之后,跑得快的和跑得慢的距离拉开了,跑道上的队伍稀稀拉拉,却最扣人心弦,这时候,一个穿白体恤的男生像一匹轻快奔驰的小马,领先在队伍前头。人们在啧啧赞叹:“长得帅!跑得快!学习好!真不赖!”从那以后,我便更加喜欢跑步了。除了出操全勤从不请假外,傍晚放学后还会和同室的女友到校外的柏油路上跑几公里。跑着的时候,是一边气喘吁吁一边聊着未来和梦想的。我们朦朦胧胧感悟到,十几岁的青春,最美的,不是对于外表的讲究,而是对于未来的憧憬,对于人生精神之美的追求。周末回到家,我开始不满意父母一起床就喊着下地干活的生活模式,我要用实际行动捍卫我心中从学校得来的“文明”的生活方式。我早早起床,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家门,跑步去了。在哪儿跑呢?就在我平时走惯了的上地帮爸妈干活的路上。但我跑步时踩上去的感觉,明显和下地干活踩上去的感觉是不同的。那个时候,我像一个旧社会的农奴,被生活的皮鞭驱赶着,不得已踩着一条没有自由没有尊严的路走下去,走到一个固定的地方,像没有大脑的石头一样干活,然后再踩着这条路回家,周而复始,地老天荒,我不是我。而现在,我昂着头,直着腰,蹬着地,握着拳,挺着胸,像一个率领生活的将军,像一只凌空翱翔的雄鹰,踩着我自己的梦想,我自己的生命节奏,前进,前进,前进!我穿过自己的村庄,再穿过相邻的村庄,偶尔有不认识的下地干活的人好奇地看我一眼。他们也许会想:“这小丫头不在家好好呆着,出来瞎跑个啥?”每当我猜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心里是得意的:“我是新时代的少年,我活的就是和你们不一样啊。”是的,要追求和别人不一样的人生,是我从年复一年的跑步中领悟到的人生哲理。尽管这哲理是在开水泡馒头的生活条件下得出的,却足以滋养我全部的人生。高中,每个月花销是45元。靠妈妈卖糖葫芦一毛一毛挣来,再由爸爸骑自行车到学校交到我的手中,每次拿到钱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那种揣在身上很久之后的体温。然而这不等于说我就能如愿学好。高一的时候,我在班里垫底。怀着倔犟的自尊和浪费父母血汗钱的羞耻心,我在驮着被褥回家的路上被前来看望我的爸妈遇上。得知我回家的原因,一向暴躁的爸爸温和地说了句:“不要紧。不回家。回去,接着上。”我就这样又回了学校,放弃了回家帮父母种地的念头。可是,学习这件事不是想学好就学好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依然漂浮在绝望的海上。干什么都没有信心。直到在一次骑自行车中摔了左胳膊。左臂无力地耷拉着,再也举不起来。妈妈吓坏了,第一次带我去看医生。医生给我贴了一贴膏药。说过一段时间再来换。我还记得膏药是六块钱一帖。那个时候我的生活费是每个月45元。假设我要换两回膏药,就要用去生活费的将近一半。我贴着这贴膏药,幻想一帖就能治好我的胳膊。再也没提去换的事。而忙碌不堪的妈妈似乎也将我的胳膊忘记了。直到今天,不管我干什么累着了,都是先疼左胳膊。哪怕右手写教案累了呢,也是左胳膊先报警。两个月的时间里,为了不揭掉这唯一的一帖膏药,我没有洗澡。只用一只右手洗了洗头。两个月的时间里,我没有上体育课,因为左胳膊被吊在胸前,一动膀子就疼。这两个月,我的心彻底不漂浮着了。它开始史无前例地沉静下来。静地像一块石头,沉在生活的海底。而我的灵魂站在空中,默默地看着在命运的海底行走的我。在命运的暴击之下,人就会丢掉埋冤生活的坏习惯。我那时候就是如此。比之前没有摔胳膊的我不同,我没有了任何抱怨和忧愁。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利用这只好手多写几个字,怎么利用课间时间、体育课时间多做几道题,多背几个英语单词。那个时候,我上厕所也是要先写几个英语单词在纸条上,随时拿出来看一眼记一下。我相信努力的人是不问结果的。因为她的心只容得下当下。她把当下榨干,来实实在在浇灌自己的梦想。而不巧的是,偏偏有一天晚自习后,我一脚踏空,隔着四级台阶,跌了下来,摔了个嘴啃泥。幸运的是,除了远处一两个匆匆赶路的师生,听到声音,仿佛回了一下头,其他没有人看见我的狼狈。而其时我的心态,也是不怕任何人看见的了。我很快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上的泥土,坦然离开了教学楼,走回了宿舍。也许当一个人丢掉了所有的骄狂和怨尤之后,连上苍也会同情她。两个月后,靠一只手在宿舍爬上爬下,靠一只手穿脱衣服,靠一只手打水洗头的我,左胳膊竟然能够抬起来了!胳膊好后,我明白,我要自己找些苦吃,不断把我漂浮的心按下沉静的海底去,才可以继续我的学业。无论寒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到校外去跑步,成了我高二高三雷打不动的习惯。那个时候,学校周围尽是田野和村庄。一些土路把田野和村庄分隔开。我就在这些土路上跑步。大约在拐过几个弯,跑上十几二十几华里之后,我的身体便开始柔软起来。我开始尝试做一些运动的新花样。我在一棵大树前站定,向后弯腰下去,双手扶着树干不断下移,直到落地。这便是“下腰”。这样地坚持了十几天之后,我便不用扶着树干也能自然地很快地“下腰”了。我还练“劈叉”。只是裤子常常沾些土,带给我些小烦恼。然而,那时候的裤子往往不结实。一次,在我竭尽全力劈叉的时候,裤子的里侧缝线突然挣开了!我低头一看,从大腿根到脚脖子,裂开了嘴。裤子变成了布片。一瞬间,我想笑。可是又没笑出声来。我犯了愁:这个样子,怎么回学校?时间等不及我犹豫。很快,天就会亮透的。我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就赶紧当机立断回了学校。已经有同学出校门吃早点。不过大概人都是刚起来的缘故,眼睛还不适应蒙蒙亮的天色,也还没有四处乱看的欲望。我就趁着这样的天色,以恨不得缩为隐形人的姿势,极快地进了学校,回了宿舍,悄无声息地换了一条裤子。还有一次,头天夜里下了雨。但早晨没下。我为了显示自己锻炼身体的大无畏精神,照旧起早出了校门跑步去。穿过一个个村庄,撞开一层层晨雾,丈量过一条条土路,在跑回学校的路上,我停下来。找了一块干净的平地,练下腰。我们家乡多是沙土地,即使下了雨,路面也很少泥泞的,反而比平时还要平整些。所以,我很放心地向后弯下腰去,弯下腰去——我的手已经接触到了地面——突然,手一滑,我弯着的腰瞬间躺平在了地上。一阵凉意从后背袭来。——我躺在了一汪水里。没人看见,我赶紧起来。背着一身泥水跑回了学校。还淡定地在校门口买了一个鸡蛋吃。路上,我突然就懂了毛泽东的《长征》:“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只要你心中有梦,所有的坎坷不平都不过是泥丸罢了。(初稿2022.01.20)(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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