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方秋晚，你说想念北方的落叶。我说我捡了寄给你。 一惦记捡落叶，才发现每天过得确实太忙碌了。 一连几天，从教学楼上痴望着窗外缤纷的落叶，竟不得空，企盼秋叶慢点落。 终于趁一天上午连着两节没课，跑去学校北门银杏树下捡宝似的拾起来。那是一面面半圆形的小扇子，通身金黄，如朝阳，如秋月，散发着柔和的光辉，平平地铺在地上，展示着天工的精巧。我拾起一面，捏细柄在掌心，再拾起一面，叠放一起，再拾起一面，虚着手心攥着……这样地积多了，手上竟有了一柄金黄色的大扇了。 路过的环卫大爷好奇地看过来，善解人意地问：“拾这个，上课用？” “嗯！”我冲他笑了笑，继续搜寻那些形状更规整些、更干净些的小扇子。 “哎呀！哪里去找个杆子来，打几杆就落多了！”热心的大爷望望树上尚密的扇叶，又望望四下，搓了搓青筋凸起的大手。 “不用不用，这些就够了！”我赶紧说。生怕他找来杆子。那些树上的，就让它们循天命而落吧，不要妄夺了它们凌空高蹈的时光。 手里叶子渐渐积得握不住，我跑回办公室，拿了一只透明文件袋，放进去。低头再捡时，一片法桐叶悠悠降落在眼前，像传说中的金冠飘然而至。只不过，这金冠涂染了英雄倒地的泥土，洒了四方江湖的风雨，有个尖角还折断了，许是遇上过厉害的鸟。 我灵机一动，各种叶子都要给你寄一些才好！那样，你就能大略看到我身边的秋天了。 于是，跑到香樟树下，捡了些晕染了晚霞的鱼形叶。抬头看看几棵夏天时还挑着红鸡爪的鸡爪枫，也许因为暑假无人浇水的缘故，此时竟然一片也无。目光触及路旁一溜石楠丛，那里面闪烁着几枚鸡血石般的鹅蛋形叶子。想着色彩多了配图好看，竟还揪了些浓绿的冬青叶放在手里。 等拎着塑料袋上楼的时候，突然想到班里的孩子们。如果在课堂上写树叶，他们该会很高兴吧。 转眼间，我把第一次给你摘的叶子就都“炖”在作文课上了。一些孩子还嫌不够用，偷偷下楼来自己摘些再跑回教室。用树叶作画的，用树叶写诗的，挑叶、剪叶、粘叶，选诗句、要剪刀、问构思，过年似地闹哄哄了两节课。 想到下周就要期中考试，突然心疼起两节课来，情绪低落了好一会儿。 转念想寄给你的叶子还没着落，又怅怅地望去窗外。 周六，原准备一早起来去捡叶，却睡过了头。 等吃完早饭到学校忙完一篇稿件，已然亭午时分。 捡落叶最好的时间是在早晨七八点钟的时候。 经过最后一夜的思量权衡，秋叶于太阳升起时落下，面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叶柄留着新鲜的斩印，叶脉还是柔软的，有弹性的，摸上去，还很光滑，掂一掂，也还有些生命的重量。 若是被太阳炙烤了几个小时，被秋风扑打得上下翻飞，到了中午，落叶表面就会出现皱纹，边缘就会翘起，弧线也不那么圆润了，捡在手里，轻飘飘的，似有若无，仿佛空留一副躯壳，叶的灵魂已经升空，或者入地了。 心疼着那些被晒得焦干了些的叶子。赶忙下楼去捡。 果然光风无情，银杏叶大多萎干了些，没有了初落的水润感，却又薄得像姑娘的面皮儿，脆得像灵魂飞走的蝉翅。拈起来，轻飘飘的没重量，像捏着恋人的诀别信，惹人心疼。不过也要赶紧捡一些；倘过了周末，光阴又要忙得脚不沾地。 又刻意多捡了些一脸威严凝重的法桐叶——泥土的褐色浸透了它的骨骼，上苍给它的光亮大都被耗尽了，只留下落日离去的暮霭，预告着生命将要迎来的长夜。 中午饭吃得少，午觉也睡不成，干脆早出家门，到了有落叶的地方就下自行车，插上车闸，弯下腰，蹲在地上，慢慢移动着，一片片寻那色彩更均匀、边缘更完整、形状更优美的叶子。 不去抬头看那路过的一双双脚的主人。 好叶难寻。 有的被虫子咬透了洞，像老妪面上的老年斑，不由人不叹惋； 有的边缘线条不圆滑，棱角生硬地仓促构图，使人诧异：同是一棵树生，同历春风夏雨，何至于形态迥异？ 有的颜色不均匀，横一道绿，竖一道黄，斜一道灰白，让人怀疑上苍造物的随意，不如一个涂鸦的稚童； 有的本来是好好地净面，却无端被人踩了一脚，面目全非，令人怜惜； 有的叶子形状太蠢， 有的叶子体型太卷， 有的叶子面积太大， 有的叶子面积又太小…… 总之，一眼看过去遍地落叶，真要挑选起来，中意的竟不多。 看来，生命想要谋得一个圆满的结局，委实不容易。 千疮百孔，奇形怪状，横遭不测，或终无大用，悄然委地，均为生命常态。 对手里形状尚美的叶起敬意的同时，也陡生对一切叶的悲悯。 我也要给你寄些沧桑的叶子吧。因为历尽光风依旧风度翩然固然可敬，饱经沧桑安然归去也未始不让人怜惜。 那洞，该是虫一口一口地咬，叶一夜一夜地忍，一直忍到虫死洞圆，叶带着透明的伤洞轻轻翩跹。 那角，该是鸟一翅一翅地拍，叶一下一下地躲，竟躲不过去，被它拍断棱角，如鸟折翼。 那色彩，该是乌云一阵一阵地遮，叶一愣一愣地等，天地忽明忽灭，终绘成一幅难以读懂的抽象油画。 那踏下的脚，是闪不开的了； 那渺小的身形，是吃不够营养的了； 那蠢蠢的样子，是招架不住风雨的了； 那卷卷的体态，是犹然恐惧不测的了。 然而，不管受了多少苦，渡过多少至暗时刻；秋风一吹哨，它们均毅然作别枝头，不诉委屈，不言不公，平静地接受一切安排，投向生命的来处——落叶归根，再入黑暗，再去轮回。 和来时竟不同的是，此刻的他们，用全部的身体携满了一生所遇的光风，带回给他们的母亲——大地。 这些从黑暗中神秘升起又回归黑暗的精灵们，无论大小，无论美丑，无论经历了多少风雨，无论当初多么青涩，现在都要满载阳光，怀抱热情，归去——把明亮和温暖带给养育她成长的黑暗的地底。这是她们的愿望，她们的使命，也是她们的价值。 朋友，这是你想念北方落叶的原因吗？我想一定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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