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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语阅读】方晓荷作品 | 秋天里

 梅雨墨香 2023-08-31 发布于安徽


早晨立了秋,晚上凉飕飕。季节变化之快,让人始料不及,不知不觉,晚风已不粘腻,清爽爽的宜人。

仿佛一夜之间,那些籍籍无名的小草也结了籽,淡淡的草木气息,让你觉得秋天不是来让草木萋枯的,而是来让它把春夏积聚的生命张力努力结成繁衍的种子。

秋天就是这样,明明话的是萧瑟,却处处充满温情。

早晨起来,院子里两棵瓜秧竟彪着劲,肆无忌惮地攀上紫藤架,错落的黄色小花根部,黄瓜幼崽支愣着青色的小身躯,我用手去摸,发现它身上像绒毛一样的刺,并不比成熟的黄瓜柔弱。

这无意中栽下的两苗黄瓜,在夏天已经给我许多惊喜。当某一个早晨,我不经意地把目光投向它并不壮实,却无限向上长的秧蔓,突然发现有一两个成熟的黄瓜,赫然挂在期间。小心摘下,看它翠绿可爱的样子,仿佛不是为了享受它清脆爽口的美味,而是欣赏它清新的样子,体会它在小小庭院,悄悄长大,一夜成熟的过程。

现在,为它的秧蔓翻越了紫藤架,我站在它面前,仰头看它奋力向上的样子时,秋天一丝凉爽在它的叶尖颤动,滑落我的脸颊,脖颈。它小小的黄花朵那么骄傲的望着我,仿佛在宣布属于它的季节才刚来到。

你看吧,惊喜还在后头呢!

与院子里这小小黄瓜花相呼应的,还有院墙外的丝瓜花,更加张扬,更加恣意。往年的牵牛花不知被赶往哪里,强势的丝瓜占据了北大渠这块风水宝地,毫无惧色地沿着护栏攀援而上,那棵很老的核桃树半边都是它阔大的花叶和金盏似的花朵。

别小瞧我,秋色的半壁江山也有我的装点。

柔韧是藤蔓植物最强大的力量,也是生命力最顽强的体现。植物如此,人亦如此。

记忆中的秋天,总被一些秧秧蔓蔓缠绕着。

小时候,一到秋天,我妈和村子里的婶娘们就要进山摘野果,我也会跟去。深山里的秋天被藤蔓裹挟着,如迷宫。如果是山外人一定会望而却步,但山里的女人却从容地走进去,走进遮天蔽日的藤蔓深处。

藤蔓上的野果,可是秋天专门赐予山里人的美味。

杨桃从幼小到长大都裹着毛茸茸的褐色外套,圆形的小身躯躲在同样园实的叶子下面,但这怎能躲过我妈的眼睛。我妈弯着如藤蔓样柔韧的腰身,那些躲在稠密枝蔓下的杨桃,无一能逃过她灵巧的双手。

野葡萄仿佛秋天深邃的眼睛,闪着紫色的幽光,在愈来愈重的深山秋色里渲染它的神秘。我妈递一串深紫深紫的给我,我摘满满一捧放进嘴里,不吐皮也不吐籽。我妈就说,你这吃法把果木都吃断根啦。

山里的果实哪能吃断根。我妈早说过,那些野葡萄,果粒熟透,在枝蔓上熬干水分和果肉,只剩下空壳也不会脱落,那些鸟呀,松鼠呀,吃了葡萄,自然会把种籽撒的到处都是。

摘野果的地方有一道长满野葡萄的沟,沟坎被藤蔓缠绕,覆盖。水流声从深处传来,瓮声瓮气,像大地深处的回音。我问妈,长沟为啥叫长沟,是因为沟很深很长吗?它明明长满野葡萄,咋不叫葡萄沟呢?那水是从地底下流出来的吗,声音听着咋那么老?我妈说,长沟生来就叫长沟。有多长?长到村子里没有人走到过最深处。水声就是一位老人发出的,他是这条沟的守护者。

我对长沟充满了好奇。也许摘野果子的人,刚走进长沟不远,篮子里的收获已满?也许,长沟的藤蔓就绊住了他的手脚?还有那水声,回音那么重,是为了提醒采摘野果的人别贪婪,忘了归途?

其实,山里人希翼的并不比得到的多。那时候,村子里没听说谁会酿葡萄酒的,我妈和婶娘们也不会摘太多野葡萄回家。

吃不了,放不住的野果,还是留给山吧,它还有那么多小动物需要养活呢。

倒是杨桃,一大框摘回来,放在用芦苇编的篓子里捂着。十天半月取出来,揭开顶部,一吸溜,果肉汁液瞬间划过舌尖,随着慢慢嚼碎,甜蜜放肆地在舌尖上溅开,掠过那个年代干枯的味蕾。

八月炸是藤蔓果实中的贵族,相比于杨桃和葡萄,它总是高高在上,想得到它可不容易。

在山中,能遇见成熟的八月炸,似乎要靠缘分。

相比于杨桃和葡萄,它的藤蔓攀得更高,哪棵树若被它缠绕,真成了不离不弃的伴,树长它也长,顽强到树都被它拉弯了腰。

八月炸在成熟的过程中,外皮会被染上紫色,是那种沉静高贵的紫色。到秋天你就看吧,在高挑的枝蔓间,这种紫色的果,摇摇摆摆,尽情渲染着自然赋予它的特殊魅力。

进山摘野果子,若是在满满一篮杨桃上面,再放上一层张开了嘴的八月炸,那这趟才叫收获呢,才叫满足呢。

我妈和婶娘们会兴奋地对村里人说,今天遇见好多八月炸呀。

野果最妙的地方就在于,它只属于偶遇它的人。你不去山中,又怎能知道它生长的样子,怎能体会偶遇、收获带来的惊喜。

那些进山摘野果子的快乐日子,在母亲离开我后,再也没有了。

母亲在她最好的年华离开了我,把她年轻的脸庞,她黑油油的长辫子,她柔韧的腰身,矫健的脚步,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那道长沟,被藤蔓缠绕的长沟,和母亲如秋天般美丽丰盈的样子一起,成为我记忆中一个长长的念想。它秋天的果实还那么多吗,那些擅长在藤蔓上腾挪,跳跃的小动物们,还在繁衍生息吗?村子里还有人去那里摘野果子吗?有谁走到过它的尽头,又有谁去丈量过它的长度?

母亲去世后,我好像失去了进山摘野果的勇气,但看到藤蔓植物总有一种熟悉和亲切感,会不自觉的在它跟前站一会,想一想。藤蔓和果实,多像母亲和孩子,母亲是柔韧而坚强的藤蔓,孩子就是藤蔓上的果实。藤蔓的坚强攀缘,莫不是为了瓜果能有更宽展的生长空间。

当秋天的手,携我进入成熟的辽阔。年轮深处的美好,一圈圈涟漪而来。故乡的秋天,定格在母亲年轻、丰盈的底片上,任岁月的手如何苍老,也抹不去她的色彩。

故乡的秋天,留给我最深的是塄埝上,篱笆上,那些扯不断的记忆。

爬满塄埝的倭瓜秧上,黄色的空瓜花(故乡人给不结瓜的花叫空花),总在清晨鼓起腮帮,嘲笑那些像小脑瓜似的倭瓜顶上蔫巴巴的花。母亲麻利的摘一把空瓜花,到饭时,带着淡淡香甜味的倭瓜花懒糕馍就出锅了。背着装满懒糕馍的花格子布兜,沿着官坡河,十五岁的我,在清贫的年代走在无忧的求学路上。

那是秋天,我路过的每个村庄,好像都被瓜的藤蔓缠绕着。那时候村里的人们咋那么喜欢种瓜,村边地头,爬满瓜秧。倭瓜可以长到几十斤重,真不知道瓜秧怎么能承受那么重的瓜。但这担心真多余,瓜总能找到承重的窝,不知是瓜拉着瓜秧,还是瓜秧带着瓜,只见瓜不断长大长老,也不见把瓜秧挣断的。

倭瓜产量高,几乎可以代替一小半粮食,所以那时候有个名词“瓜菜代”。有一年秋天,我们家摘回的大倭瓜,母亲数过,说有三十个。倭瓜怕冻,和红薯一起放在地窖里,整整吃了一冬。

在不知愁滋味的年纪,哪里能体会到“瓜菜代”的实际含义。掐一片瓜叶顶在头上,就是遮挡阳光的伞。长过尺余的瓜柄,是空心的,有拇指那么粗。夏天的傍晚,到河边去,逮许多萤火虫,装满瓜叶桶,像如今的荧光棒一样。

夏季里,倭瓜秧疯长的速度,简直可以和一条小溪水流动的速度相比,一夜之间,藤蔓就爬得老远,有时候甚至都找不到它的根在哪里。这可不行,种瓜是为了得瓜,于是,瓜蔓会被“打顶”,憋足劲的瓜秧这才想起自己要结瓜的本份来。到了秋天,瓜秧一天天沉重起来,它好像忘掉了自己曾经那么恣意向远的理想,一门心思全在那一根藤上大大小小的瓜上。

这让我想起生活在土地上的父母,他们年轻时也曾向往过远方吧。待有了我们的牵绊,父母的心事就全扑在了那一亩三分地上。比起那些远大的理想,父母的天地是那么狭窄,可田间地头走过的身影,背负着养活那些像生瓜蛋子似的孩子,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弯曲。

而我们都曾是那些瓜秧上的瓜,被父母拉扯着长大。那沉重的瓜秧,多像父母的腰,不堪重负却柔韧、顽强、努力伸展。

故乡的秋天,如割舍不断的藤蔓,常在心中缠绕。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吃一种叫绞瓜的瓜,母亲就在庭院边种下几苗。夏秋之际,细细的瓜秧爬过篱笆,攀缘上院子边高大的桐树。绞瓜皮有着淡淡的金色花纹,用指甲掐一下,掐不出印才算长老,才好吃。

成熟的绞瓜拦腰切开,蒸熟后,瓜瓤一丝丝的,汁多而甜。今天想来,它的纤维素含量应该很高。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瓜后来就不见了。我回村还问过,村里人说,没有了,断种了。我记得那时候吃完绞瓜,母亲会把瓜皮晒干,成瓜桶,两边穿上麻绳挂在墙头上,然后把绞瓜子装在里面存放着。

母亲存放的绞瓜子遗落在了哪里?谁还记得这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瓜种?它和岁月一起留在过去的乡村里。

在蔬菜中,豆角最是平常。但我们家乡的豆角,城里却不多见,那是套种在老玉米地里的紫皮老豆角,也许是和老玉米做伴的缘由,特别能结,一串串的挂着,长到饱满时,里面的豆子仿佛就要撑破豆皮。

种豆角,能测出人的勤快和懒惰。母亲说,勤快人种下的豆角结得稠,懒人种下的豆角只长秧不结角。母亲种下的豆角自然结得稠,特别到秋天,哎呀,咱家的豆角吃不清了。母亲一边这样说,一边就打发我去给邻居送。

豆角结得可真稠,每天都要下地去摘,看它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玉米杆上,而被它的秧紧紧捆着的玉米杆依然笔挺,我就莫名地生出一种安全感。

原来,母亲的乡村是那么富足,母亲的秋天是那么丰盈。

玉米穗抽出的红樱子,被我编成了一个个小辫子。地上的铛铛花,张开小喇叭嘴,秧秧扯得老长,沿着这趴在地上的秧蔓,一会儿我就忘记干啥来了,箩筐也不知道丢在地的哪头。

我自由的天性在秋天的田野滋生。这是母亲的土地,那些柔韧的藤蔓植物顽强地探寻自己的生长方向,是否给过我人生的启示,那时我不知道。但植物把一种信念根深,静候开花结果的执着却无形地注入了我的内心。

母亲长眠在她的土地,她喜欢种的瓜果秧蔓,依然在乡村蔓延。


作者简介:方晓荷,笔名晨荷,河南卢氏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三门峡作家协会理事,卢氏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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