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的「废除中医运动」

原创 少年王泓 老王特爱聊 2023-07-28 18:09 发表于北京

今天咱们谈谈中国历史上的几次「废除中医运动」。

最早明确提出废除中医主张的，是清末著名学者国学大师俞樾。俞樾号曲园道光三十年赐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受咸丰帝赏识，咸丰5年出任河南学政。后被弹劾罢官著述讲学不再出仕。今天苏州著名的园林曲园，就是其当年讲学会友之处，取其号而得名。

俞樾晚年编撰有《俞楼杂纂》50卷。其中第45卷专列一文《废医论》，分为：本义篇、原医篇、医巫篇、脉虚篇、药虚篇、证古篇、去疾篇，7章。全文7000多字。简单归纳，大致是4个观点：

第一，他说《神农本经》不见先汉史籍，所以中医出自神农仙圣，并流传至今，不足信。质疑中医的神圣起源。

第二，中国古代并无医学，所谓医学就是巫术。医巫本为一体。如果巫术不可信，医术自然也不可信。质疑中医的合理性。

第三，他说中医诊病其要在脉，但是古籍中记载的脉象分析，有很多都是相互矛盾的。所以所谓脉象不可凭信。而如果脉象不可信，中医诊病当然也就不可信。

第四，他说医之所以治病者，药也。但是神农百草历经数代增补，药性已杂乱，再加之坊间混淆，所以药的效果与作用也已经不确定了。而脉象不可信，药性又不确定，这等于是又质疑了中医的有效性。

俞樾是中国主张废除中医的第一人。虽然其废除中医论只是表达个人观点，并非参议左右朝政，也不是上书朝廷的建议献言。但是俞樾作为有影响力的国学大家，其言论不仅在当时，对后世中医的存续和发展，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为近代后续几次废除中医运动，追溯其源头，都能找到俞樾的影响。

而从国家权力层面，第一次排斥中医的就是民国初年北洋政府的所谓「漏列中医案」。

1912年北洋政府教育部颁布《中华民国教育新法令》，但法令中只是提倡开办专门的西医学校，没有把中医列为国家教育学科，这就是著名的「教育系统漏列中医案」。

所以《法令》的颁布在当时就引起了轩然大波，中医界纷纷抗议。京师医学会的代表要求教育部作出解释，并为“北京医学会”立案。但被教育部拒绝。第二年1913年，颁布第二个教育法令，依然把中医排斥在教育体系之外。结果引起更大规模的反对。全国19个省市中医界和中药界人士联名集体抗议并推举代表赴京请愿，要求教育部设立中医药专门学校。但结果不仅被再次拒绝，而且时任教育总长的汪大燮明确表示（音泄），今后准备废去中医，不用中药，所以国家不可能设立中医药学校。

虽然说教育部颁布的是教育法令，法令也只是未将中医学校，列入国家教育体系，并未提出废止中医。国务院也表示教育部所定医学课程专取西法，是认为在高等教育里中西医兼采行不通。其本意并非是废止中医之意。但是将中医药教育排除在国家教育系统之外，显然是要将中医边缘化，使其自生自灭。而且教育总长汪大燮也明确表示，目的就是要逐渐废除中医。所以北洋政府教育部的所谓「漏列中医案」 通常就被认为，是第一次以国家权力推动废除中医运动。

其实从清末到民国，以严复为代表的一干所谓新派知识分子，包括孙中山，章太炎，梁启超，胡适，鲁迅，陈独秀，丁文江，余云岫等人，普遍认为中医缺乏科学依据，应该属于神仙方术的范畴。基本都主张予以废除。孙中山，梁启超去世前还都拒绝用中医治病。而因为他们在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中都有很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所以教育部的「漏列中医案」，虽然当时被中医界强烈反对，但在社会舆论上却得到了广泛的支持。

章太炎是俞樾的学生。虽然章太炎并未明确提出废除中医的主张，但是他的医学论著《论五脏附五行无定说》，完全否定了中医的五脏对应五行的说法，这等于是动摇了中医的理论基础。而章太炎不仅是著名学者，还是知名的政治家和社会活动家，而且他可以说精通中医，并有著有中医医论专著。所以他的观点， 对当时的排斥中医运动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余云岫是章太炎的学生。1879年生，浙江镇海人。日本大阪医科大学毕业。国后任国民政府中央卫生委员会委员。他明确提出医学不分中西，主张全面采用现代医学废止中医。成了民国时期废止中医思潮的主要代表人物，也是民国废止中医运动的最主要的实际推动者。

1925年，中医界试图再次推动中医药进入学校教育体系，结果再次被教育部拒绝。

1929年的2月，南京政府召开第一届中央卫生委员会会议。会上讨论了四项关于「废止中医」的提案。其中，余云岫提出的《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案》基本包括了后三项提案的内容。他还在提案中提出了彻底消灭中医的6条具体措施。最后会议决定将四项提案合并为《规定旧医登记案原则》，委托卫生部施行。简而言之，就是通过旧医登记限期截止医生必须经过培训考核颁发证书方可行医。禁止中医登报宣传，禁止成立中医学校，禁止新闻杂志宣传，非科学医学等几项措施，全面限制中医，使其逐渐自然消亡。所以被称为「国民政府废止中医案」。

3月17日，全国17个省市的两百多个中医药团体的三百名代表云集上海，共同举行反对「废除中医」的大会。这就是「国医节」的由来。次日，规模庞大的请愿代表团到南京行政院请愿，时任行政院院长的谭延闿表态 （音凯），“不能同意废止中医中药，因为中国的广大乡村非但西医绝迹，中医亦极缺乏。如废止中医，病者将坐以待毙。另外药材农工商全体失业，影响国计民生。

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也表示，“废止中医极为荒唐。是不顾国情与民情，相信全国人民不会支持。”

立法院长焦易堂表示：卫生部提案，未经立法院通过不能成立。

检察院院长于右任表示，“中医应该专设机关管理。卫生部管中医，就等于让牧师，神父来管理和尚、道士一样荒唐。最后蒋介石出面批复，废止中医案被暂缓实行。

在南京政府的废止中医推动中，卫生部把中医称为「旧医」，意思就是既不承认其是「中医」，更不承认其是「国医」。而中医药界认为，「旧医」是对中医的蔑称。应该说卫生部废除所谓「旧医」的理由，简单说就是没有科学依据，不是现代医学。但最后因为废除中医问题，从科学问题演变成了社会问题，所以问题的解决自然也就超越了科学范畴，而上升到了政治层面。包括有观点认为，国民政府最后暂缓废止中医案实施的主要原因，其实是蒋介石与汪精卫之间权力斗争的结果，是蒋介石借机打压汪精卫的政治势力，而并非仅仅是中医药界的反对与请愿。

所以1933年国民政府讨论仿照《西医条例》，制定《中医条例》时，时任行政院长的汪精卫，不仅反对还再次提出：中医言阴阳五行，不懂解剖，在科学上实无根据，至国药全无分析，治病效能渺茫。凡属中医应一律不许开业，全国中药店也应限令歇业。以现在提倡国医，等于用刀剑去档坦克车。如果谁有中西医并存的观念，便会使医学陷入非科学的歧途。这说明汪精卫确实是主张废除中医的。卫生委员会支持余云岫推动「废除中医案」，至少汪精卫也是支持的。

在中医界的持续抗争之下，1936年国民政府终于颁布了《中医条例》。但是《中医条例》中规定：中医资格的认定，须是从教育部备案的中医学校毕业并获得证书。但教育部却始终拒绝将中医学校列入国家教育体系。中医药界推动颁布《中医条例》的目的，就是想让中医获得国家承认的合法地位。但结果等于是变相地剥夺了中医的行医资格。

到1943年，国民政府又颁布《医师法》。其第一条就规定，凡在国立或教育部立案之医学专科学校以上毕业，并领有证书者，向卫生署申请，经审查合格颁发医师证书。医生需持照行医。但因为中医教育完全被排斥在国家教育体系之外，所以实际上，就是未受过西医教育和培训的，一律不许行医。

1946年教育部又明令取缔了我国创办最早，也是最具影响力的两所中医学校——上海中医学院和新中国医学院。

从1912年的「漏列中医案」，到1929年的「废止中医案」；从1936年的《中医条例》，再到1943年的《医师法》；从北洋政府到国民政府，虽然废止中医并未能成为国家法令，但是中医教育始终被排除在国家教育体系之外，所以直到1949年全国没有一所公立中医院校。中医治疗也受到了全面的排斥与限制，全北京都没有一家有病房的中医医院。

新中国建国以后，1950年召开全国第一次卫生工作会议。

会上，余云岫再次提出「改造旧医实施步骤」的草案，将「废止中医」的主张改为「改造中医」的建议，提出「将中医改造成西医」。

之后卫生部开始推广中医进修学校，让中医学习西医。

将中医开始西医化。

所以余云岫也被认为是「中医西医化」的「首倡者」。

但是到1953年，「中医西医化改造」受到了毛泽东的批评，被叫停。毛泽东完全否定了「中医西医化改造」。毛泽东说：今后最重要的是首先让「西医学习中医，而不是中医学习西医。

毛泽东的观点应该说当时显然考虑的不是医学问题，而是社会问题。面对中国社会的医疗卫生资源极度缺乏的现状，对于在短时间内无法提供西医服务的广大乡村而言，毛泽东很有可能是认为，中医至少可以是一个权宜之策。因为1953年，斯大林病危时，全国很多老中医曾纷纷给毛主席写信，献方献药，但是中国并没有转交苏联。这说明毛泽东本人也未必相信，中医可以解决西医解决不了的问题。

虽然废止中医论者并不接受贫困落后，医疗资源匮乏就是坚持中医的理由，事实上中医药界也不接受这种说法。但是毛泽东的观点却从此确立了新中国中医与西医「并立共存」的政治正确。

1980年卫生部正式将中医，西医，和中西医结合三支力量长期并存，发展具有我国特点的新医药学确立为发展方针。

1982年，「发展我国传统医药」被写进宪法。「废止中医」之争，算是在法律层面，画上了句号。

2017年，国家颁布《中医药法》，再次把「中西医并重」的方针确认为国家法律。

2020年，北京市卫健委发布《北京市中医药条例》草案征求意见稿，提出要将以任何方式或行为诋毁污蔑中医药列为罪名，违反者将被警方处罚。这等于是将「中西医之争」再次政治化，结果引发巨大争议。最终在正式通过的版本中，未被写入。